关灯
护眼
字体:

过去的故事之七(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佟川站着发怔,石恒泰却深长地嘘了口气,他的任务完成了。钱花了,饭菜做好了,时间耗费了,李鹏万也给请来了,人家不在这儿吃是另一回事了。相反,李鹏万一走,他反而感到轻松了,身上像卸掉了一个包袱,笑着对佟川说:“来吧,他不吃咱们自己吃!”

周凤起从一进文化局就搞组织、管人事,经常接触局的权力核心,是领导者的幕后参谋。领导可以一个一个走马灯似地换,他换不了,任何一个头头上来都离不了他。他精通中国的权力法则,脑袋里装的都是各个时期的中央文件,能倒背如流。这就是他的资本,什么时候需要,依据哪一个中央文件,他立刻就能找出来。而且还掌握着文化局所有干部的档案,堪称“老机关”。前几个月造反派们要砸档案室的时候,他把有些干部档案副本上的某些材料透露给造反派们,这使个别人倒了点霉,不少干部私下里对他有意见。但此举却保护了整个档案室。如果像福北运输公司一样,造反派们一把大火把全部档案烧个精光,又该如何呢?再说,干部的档案都分正、副本,正本才是最重要的,上级考核、提拔一个干部主要是依据正本,副本只是参考,让造反派知道一点副本上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他周凤起能挡得住造反派吗?国家领导人的祖宗八代都叫造反派给抖落个底儿掉,-一个小小的福北地区文化局的老底儿,还能瞒得了形形色色的“挖老底战斗队”和“抓叛徒尖兵团”?周凤起觉得自己丢小保大,干得挺聪明。造反派因此也对他有好感,基本上没有让他靠边站。一成立革命委员会,造反好汉们就意识到,要想在中国大小当个头头,还得按共产党的章程办事,首先得入党。文化局的造反派要入党、提拔干部,都不能不通过周凤起这一关,他又有点吃香了。原来的“组织处”改为“组织组”,在这个部门工作光是党员还不行,更要靠得住,祖宗三代都要十分清楚,是真正的“红五类”!在造反派的头面人物中,细察起来能够达到这个标准的还真不多,周凤起又成了组织组的“大拿”。令他不安的是黄烈全并未明确地宣布他当组长,是对他不太放心呢?还是另有打算?在这种微妙的时刻,周凤起怎能不加倍小心!

他跟邵南孙一路上看到不少新闻:打架杀人的;笑着送葬、哭着迎亲的;把革命口号“大鸣大放”写在茅房的墙上,因而被绑在茅房的柱子上强迫接受“鸣放”气味的;把卖羊的农民连同羊一块拴在道边的电杆上展览资本主义势力抬头的;耳朵眼里塞个玉米粒就标志着他有粮食要卖,后面跟着一帮饥肠辘辘、贼眉鼠眼的农民?每遇到一件新鲜事,司机总要停车看半天。公共汽车没有准钟点,想开就开,想停就停,司机为了抓条蛇烧着吃,可以把乘客扔在山道上蹲两个小时。邵南孙反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乐不得游游逛逛,看笑话、找乐子。周凤起可是急得老出白毛汗,第四天的晚上他们才赶到北峰公社。眼见为实,这里果然不是一般的穷乡僻壤,农民穷得连造反的劲头都没有,分不清谁是造反派,谁是普通老百姓。革命机构不健全,找不到头目人。只有一个自称是“文书”的人,在一间勉强还称得上是房子的办公室里接待了他们。毫无热情,把邵南孙的档案袋随便翻了两下就扔进一个抽屉里。邵南孙心里一阵悲哀,那个档案袋是他的第二生命,就这么随便一丢,要是被老鼠咬了,被农民卷了烟抽,他岂不成了一个不合法的“黑人”?那比当个有合法身份证的“牛鬼蛇神”更槽糕!周凤起本来还准备了一套“交接辞”,向接受单位介绍邵南孙的阶级立场、政治表现、所犯错误以及请贫下中农对他要严加监督和改造的话,一看这阵势只好全省略了。他只是请公社文书给解决吃饭和住宿的实际问题。文书很感为难,时间太晚已无法派饭,至于住处嘛……反正不能让他们在这间屋子里坐一夜,因为文书自己也要睡觉。办公室就是他的卧室,他可不想让这两个不速之客睡在自己**,再说那张小床无论如何也睡不下三个男人。

周凤起紧凑合,不断降低条件:“同志,公社招待所里要安排不下,随便给我们找个住的地方就行。我只住一夜,明天就回地委。他嘛——”他用手一指邵南孙,“是牛鬼蛇神,只要有个挡风遮露水的地方就行。”

文书好像被触动了灵机:“村南有个放棺材的大房子,你们敢住吗?”

邵南孙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说:“放棺材的房子一定不错,因为谁家的棺材也不愿意受到风吹雨淋。”

周凤起立刻喝斥他:“你少说话,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邵同志说得对呀,那个大棚子很结实,别说是露水,就是下大雨都不漏!”文书一边说着就一边引他们往外走。邵南孙紧随其后,剩下周凤起一个人也不得不跟出来,只能在心里咒骂这个鬼地方:光穷不怕,这儿穷得愚昧落后,穷得连基本的组织手续、党的原则、阶级阵线都搞不清楚了。把一个被遣送来的牛鬼蛇神当同志,把押人的和被押的混为一谈。

文书不断向他们解释,表示自己的款意:“铁弓岭是福北地区最穷的一个县,我们公社又是铁弓岭最穷的一块山区,管的地方很大,人口没有多少,公社所在的北峰大队也只有百十户人家。不像平原上的公社,像个机关的样子,有招待所、食堂、干部宿舍等等,我们这里有许多地方还靠刀耕火种哩……”文书领着他们在一座孤零零、黑糊糊的房子前面停下来,推开用毛竹和蒲草扎成的门,里面黑古隆冬,一股潮漉漉的霉味混合着干草和木头的气息。

文书划着了火柴,在屋角上果然停着一口白生生的大棺材。邵南孙带着手电筒,他把从路上采集的那捆草药扔在地上,从包里取出手电筒先检查那口棺材,好像是刚做成的。他挪开棺材盖,见里面还有零星的木屑、刨花,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柏木味。他把自己的提包放进棺材里,说:“我今天晚上就在这里面睡了,”

连公社的文书都一怔:“你睡在棺材里?”

“是啊,这里面不是挺好嘛!”邵南孙口气里带着一种嘲弄。这间房子的确很大,足可以摆下十几口棺材。靠门口的地方有一张旧竹床,一张旧桌子和两把坏竹椅,文书建议周凤起睡在那张旧竹**。周凤起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认倒霉委屈这一夜了,好在这张竹床总比那口棺材要好些。他早就知道,押送“牛鬼蛇神”必然要沾染上一身晦气,果然不假!公社文书很高兴,终于把这两个倒霉蛋安顿下来了。部南孙问他:

“这个大棚子是干什么用的?”

“存放棺材的。”

“有时候也停放装着死人的棺材吧?”

“你怎么知道的?”公社文书被邵南孙问得头皮发瘆。“那个竹床不就是给看尸的、守灵的人准备的吗?”

“邵同志,看来你对山区的风俗习惯还挺熟悉。”

“这屋里闹鬼吗?”

“啊,不……没听说!”文书吞吞吐吐地赶忙往外走,“你们早点休息吧。”

“别害怕,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邵南孙客客气气地把文书又送出了屋外。他留意观察,周凤起果然不敢一个人留在那座棺材棚里,他跟了出来。

文书感到过意不去了:“邵同志,你睡在棺材里不害怕吗?要不我给你另找个地方……”

“不,唯物主义者是不迷信鬼神的。再说,我本人现在就是鬼。从前是医生,常跟死人和幽魂打交道,还怕什么呢?那棺材里防潮,挡风,蚊子、蚂蚁、蝎子、毒蛇都爬不进去,我很满意能找到个新棺材。”邵南孙是说给周凤起听的。送走文书回到棚子里,他又客气了一句,“周风起同志,你愿不愿意睡到棺材里?”

“不不,还是你睡吧!”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邵南孙跳进棺材,用一根木棍横放在棺材帮上,垫住棺材盖,既能流通空气,又可以遮挡从棚顶掉下来的东西。他并非硬着头皮装大胆,实在是怕不起来,站着光棍一根,躺下一根光棍,又不是没有死过!真要能碰见鬼还不错哩,可惜花露婵的鬼魂追不到这儿来了,他离她太远了……这个公社包括那个文书,给他的印象都不错。天高皇帝远,信息阻塞,贫穷无知,阶级斗争的观念就不会太强,敌我界限也不会那么清楚,这才是最适合他生存的地方。吃苦不怕,受累他也不在乎,只求能跟大家一样活得像个人,不再当孙子。他轻轻地呼吸着带甜味的空气,有一种就要获得自由的快感。“喜则气缓”,邵南孙先睡心后睡眼,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一离开福北城,睡觉就格外地实在。再加上今天确实有点累了,以提包当枕头,有点偏高,窝着脖子、他刚一睡着就毫不客气地打起呼噜来。刚开始声音很轻,后来越来越响……

这下可苦了周凤起啦!

他后悔没有带着安眠药。只要自己一睡着了,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用尽一切办法强迫自己入眠:数数、意守丹田、紧闭眼皮、想一两件美事……全不管用。他反而越来越清醒、越紧张。山里的夜格外黑,格外狰狞。黑暗是整个儿的,无边无际,浓烈得没有一点缝隙,仿佛用钢铁浇铸而成一梆硬、沉重、深不可测。更令人恐怖的是山里的夜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像魔鬼的胸膛——不停地蠕动!它呼气时阴风鸣鸣,卷得松涛轰鸣,树干吱呀,竹棚摇晃。它忽而又憋住一口气,声息全无,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只有自由自在的虫子发出唧唧啾啾的叫声,更添几分恐怖。

周凤起真羡慕那些无知无觉、无拘无束的虫子,眼下当个人还不如变成虫子,躲在黑暗中轻松自如。从棺材里又传出高一阵低一阵的呼噜声,周凤起愈发焦躁和恐惧。如果邵南孙也睡不着,至少还有个活人跟他做伴,共同承担这狰狞恐怖的黑暗。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清醒地面对神秘而凶恶的黑夜,“怒则气上,恐则气下,急则气结”,他又怒、又恐、又急,要想睡着觉是不可能的了。可怎样熬到天明呢?神经老是这么紧张,闹不好真会被吓死!他小时听过的和看过的关于鬼的故事,全在眼前活动起来——

突然,邵南孙的棺材发出“咔咔”的响声,周凤起猛地从竹**坐起来,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不敢喘气,不敢出声,睁大眼睛盯着屋角放棺材的地方,影影绰绰还能看见一堆白糊糊的东西,正往他这儿移动,不断发出瘆人的响声:“咔,咔咔,咔——”。白棺材周围有黑雾漫漫,阴风凄凄,他骤起一身鸡皮疙瘩,如同裹上了一层蟒皮。头皮紧得像箍上了铁板,麻木而坚硬。他忽然想起一个驱鬼的办法,用手轻轻地拨拉头心,据说这样可以发出一种让鬼魂感到害怕的火光,不论什么怨鬼也不敢靠近他。

棺材里却发出嗤笑声:“嘻嘻,别动,看我收拾你……”

周凤起惊叫一声,叽哩钴辘地跑出了棺材棚!

邵南孙翻个身,又沉沉睡去。棺木风干,继续“咔咔”地响着,声音并不大,白天没人注意,在夜里听来就格外疹人了。这却并不打搅邵南孙的美梦,他难得在梦里碰到好事:今天也许是自“**”以来第一次作好梦,一般的响动是不会惊醒他的……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