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故事之六(第2页)
“这家伙刀枪不入,干脆用手榴弹炸!”“孙大圣”又出了坏点子,“先给他做个示范。”
有人摁住一只猫,另一个人把炮仗塞入猫的肛门内:“丁介眉,好好看着,你如果再不张嘴也用同样的办法治你!”说着点燃炮仗,“砰——”地一声,猫的肛门被炸裂,鲜血直流,发出瘆人的嚎叫。敢死队员们也开心地大笑起来。
“快,给丁介眉的嘴里也插上一根儿,看他的嘴还硬不硬!”
有个五大三粗的队员,举着一根手指般粗的炮仗走到丁介眉的跟前。正要往他的嘴里塞,目光正好和丁介眉那变形的眼睛相对,突然惊叫了一声,扔掉炮仗,后退好几步:“他,他死了,活像个吊死鬼!”
丁介眉的眼晴果然一动不动,只有白眼珠,不见黑眼球,眼角和火柴棍支撑的地方有血迹渗出来,狰狞吓人。
“那好吧,他既然装吊死鬼吓人,我们就干脆叫他做个上吊试验。”“孙大圣”搬了个凳子,踩上去在门框上拴了个绳套。然后命令丁介眉站到凳子上,脑袋伸进绳套:“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考虑,要讲话就快开口。不然我一脚把凳子踢倒,你就真的成了吊死鬼。”
“一分钟啦!”
“两分钟……”
丁介眉的沉默就是实际行动,是同造反派强大的实力进行较量的手段,沉默中同样也有一股可怕的力量。敢死队员们被这无声的蔑视和挑战激怒了——“吊死他,吊死他!”
有人踹翻了凳子。丁介眉被吊在空中,腿脚乱蹬,拼命挣扎着想抬起胳膊抓住绳套。但是,两只胳膊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无力地垂挂着,身子疯狂地扭动着,眼球仿佛要流出来,舌头眼看也要吐出来。看着丁介眉这副垂死挣扎的样儿,造反派们先是一阵狂笑,很快这笑容就冻住了,他们感到毛骨悚然,不敢再看丁介眉那追命索魂的鬼相,一个个低下头,或转过脸去。出这主意的“孙大圣”也胆怯了,战战兢兢走上前,抱住丁介眉的双腿把他放下来。
敢死队员们对这种游戏已经感到厌烦了,一个个东倒西歪,不大会儿工夫都沉沉睡去。等丁介眉苏醒过来,连“孙大圣”也睡着了。他吃力地扒着凳子从地上站起来,揉揉痛得难受的双眼,慢慢地走到每一个敢死队员床前。他想借着明亮的灯光仔细端详他们的相貌,永远记住这些脸。
这些人的脸比刚才吵嚷着要吊死他的时候,更令他心寒胆颤。俗话说,胆大的人敢看五十张死人的脸,却不敢看五十张熟睡的男人脸。人死如虎,睡着的人比死人更可怕,他们表面上像死人,有死人的阴森和凶恶。然而他们的灵魂还活着,这可怕的灵魂就挂在他们的脸上,狡诈的,险毒的,凶恶的,猖狂的,远不如死人的脸那样安详老实。有睁着眼的,有咬牙切齿的,有私语的,有冷笑的,每个人的灵魂不一样,扭曲变形的程度也不相同。不是魔怪野兽,却胜似魔怪野兽。丁介眉连一张脸也认不出了,他看得毛发倒竖,一股阴森森的寒气直透骨髓。
他闭上眼睛,默默给自己壮了壮胆。
大理石的桌子上有纸和笔,他工工整整地在一张纸上写了两句话:
“毛主席万岁!”
“永远忠于毛泽东思想!”
他把这张白纸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站到凳子上去,将脖子伸进绳套,自己用脚踩翻了凳子……
崔明朝门上猛踹一脚,嘴里高声吆喝着:“跪下,开始请罪!”
他们像上足了发条的大玩具,扑通扑通,都对着毛主席的标准像跪了下来,各人默念着自已的罪行。其实是各想自己的心事一
邵南孙最焦心的是不知想什么办法能见到花露婵。光是崔明倒不难对付,最让他头疼的是花露婵跟方月萱关在一个房子里,要躲过方月萱的眼晴就不那么容易了。他个人什么都不在乎,却不能给花露婵惹麻烦。两个人只隔着一层楼板,一个星期来他用尽心计,不断地上厕所,故意在楼道里大声说话、吵闹,想吸引花露婵在楼上探个头,只要能看上她一眼,两人打个照面,彼此心里都会好受些……
武班侯不愧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他当大演员的时候比谁都更会摆谱儿,现在比谁都更能装孙子,什么气、什么罪都能忍受。可就是经不起挨饿。大家都是两天没吃东西了,数他闹得最凶,好像就要饿死一样。他偷眼瞧瞧门口,见崔明已经走了,就学“马派”念白的韵调,一板一眼地说出了声:“祝您万寿无疆。班侯罪该万死,唯求不做饿死鬼。古代砍头之前,尚且让犯人吃个酒足饭饱,何况我们赶上了现在这幸福的社会主义社会。但愿今天能有一顿饱饭吃,好让我有力气更深刻更全面地检查自已的问题……”
牛英贤仍然死看不上武班侯,但他不会去向造反派告密。——一是丢不起这份人,二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告别人的密自己也不会得到好结果。武班侯也很清楚这一点,在牛棚里倒有一种安全感,所以才敢耍笑玩赖,自寻开心。
牛英贤没有这种心思,他总感到自己太冤枉,一不是当权派,二不是地富反坏右,三不是“三名三高”的人物。自己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导演,无权无威,混碗饭吃,?凭什么把他关进牛棚?以前他不得志,不吃香;现在仍然是臭狗屎,倒霉蛋!
吴性清表面上最平静,像老和尚烧香一样虔诚,一副超凡入圣的神态。他并不感到肚子里有多饿,反倒十分留恋这异乎寻常的两天安静日子,没有人来给他们训话或抽打他们、侮辱他们、咒骂他们。每天只是由一个花钱雇来的看守主持他们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的仪式(他从心里讨厌“早请罪”和“晚认罪”这两个词儿,喜欢用“早请示”和“晚汇报”)。这两天中也没有一个人被拉出去批斗,自从他被关进牛棚以后,还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和平。如果就这样下去,他宁愿不吃不喝,也落个心静耳净。可他心里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造反派们不知又在憋什么花样儿?
花啸天眼神恍惚,表情木然,他是这个牛棚里年纪最大的人。
作为一个老艺人,他的大半生都是按照戏剧的规律生活过来的。这种生活更符合人的感情规律,却为社会规律所不容,因此充满戏剧性,不断遭受命运的暴风雨的袭击。眼前的屈辱和过去的盛名一样都像一场梦,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不解。不论哪个朝代,为什么偏偏都跟他过不去?从前,军阀和大资本家喜欢霸占演员的身子,虽然也发生过毁人毁艺的事情,却从未见过像现在这样集中地、大规模地朝着艺术下毒手,霸占演员的心和感情,夺走演员赖以活命的舞台和观众。他曾挨过阎锡山马弁的一鞭子,把一只耳朵抽聋了。咽不下这口冤气,就在身上挂个大牌子,贴着状纸,一路讨饭、唱戏,去南京告状。当时轰动了整个梨园界,南方和北方的同行朋友纷纷支援他,发声明的、捐款的,奥论闹得很大,至少把心里那口窝囊气发出来了。现在被关起来了,连告状也不行了……他只要不挨斗,就往硬梆梆的木板**一躺,脑海里旧事云涌,联想蜂聚,无法排遣。回忆一成了他唯一的财富,想借此安慰那千疮百孔的心灵。岂知回忆本是人类折磨自己的一种本能。所以他的样子老像成天睡不醒,又像整夜睡不着,患着严重的失眠症。他只有在真正睡着了的时候,才感到安全快乐,醒来时倒像还留在一场恶梦里。他请罪的时候正好跪在邵南孙的后面,邵南孙那颗特别刺眼的光秃大脑袋,就像“**”的纪念碑一样挺立在他眼前。凡是了解中国的人,一看见这个脑袋就可以断定他不是好人,被剃过光头,挨过死打,不是从监狱跑出来的,就是从牛棚放出来的。可怜的年轻人,这都是为了救他和他的女儿。他感激邵南孙,心里还怀着一种内疚。现在这个世道上的人,难得有这样的骨气和忠诚,管他是丑是俊、有没有大本事,只要能度过这次难关,他愿把女儿嫁给邵南孙。正是由于这种复杂和微妙的关系,虽然翁婿关在同一个牛棚,他却从不跟邵南孙说话,邵南孙仍然很怕他……
他们跪了大约两倍于往常“请罪”的时间,仍不见崔明回来下“请罪完毕”的命令。这小子准又是上街吃早点了,吃完早点还不知会碰上什么熟人胡聊一顿,也许再甩两把扑克?他们就一直这样傻跪着?其实武班侯早就像乌龟一样趴在地上了,其他人也都闭目养神,有的摇摇晃晃,有的昏昏欲睡。邵南孙起身去椎推大门,果然上了锁。他梢梢捅捅牛英贤,然后把花啸天和吴性清扶起来坐到床边上,大家都看着武班侯那个王八样子,又可怜又可笑。可谁也不想提醒他先爬起来坐一会儿,等听到崔明的脚步声再跪下去也来得及。大家不愿意整天光是犯愁,想死,即使判了死刑的两个人凑在一起,遇到机会也想寻寻开心。不自找快乐,这牛棚的生活就更难熬了。然而这几个人中能成为取乐对象的,只有武班侯和邵南孙。邵南孙盘腿坐在武班侯的对面,细声细语地如同说悄悄话:
“肚子还饿吗?”
“饿极了!”
“看来今天也不会有饭吃了。”
“哎呀……”
“轻点声,我们得做长期挨饿的准备。看样子,闹好了隔几天给我们一顿饭吃,闹不好就得被饿死!”
“我现在就觉得快饿死了!”
“我是医生,不会让你死的,但你要照我的话做,我教给你一个方法,保你饿三五个月没有问题。”
武班侯睁开眼:“你小子拿我找乐儿吧?”
邵南孙仍像念佛一样:“罪过,罪过,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闭上眼睛,尽量减少运动,心静气平。对,脖颈前伸,吐气,好。吸气时缩脖……”
武班侯明知是拿他开玩笑,仍然煞有介事地按照邵南孙说的要领去做:“这样伸头探脑,不是活像个大王八吗?”
“对了,就要学王八,学得越像越好。心里想着王八,想自己就变成了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