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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故事之四(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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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财政局长开始诉苦:中央文件号召支持乡镇企业,鼓励农民经商和办小工业,各地农民纷纷贷款。弓脚县大塘乡前儿个月贷款五百万元,工厂没办好,商业赔了钱,五百万元扔了一大半。报纸上成天宣传经商致富、工业发财的先进经验,只要农民提出借钱,谁也不敢说不给,少则几万元,多则几十万元。有些县政府的领导,要抓典型、树样板,把钱送到农民手里,逼着人家办养鸭场、养鸡场。鸡鸭没养好,钱都賠光了。

大部分贷款是肉包子打狗一有去无回!财政危机,再这样干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最终还是国家倒大霉!

石恒泰静静地听着,不插一言,目光炯炯地盯着部下。他要求部下尽量多使用事实。把事实一个接一个地摆出来。有充分的事实根据,处理问题才会全面和准确。他还要求部下讲出自己对所提问题的处理意见,然后他才拿出自己的意见。

这时候,他已经对各种事实深思熟虑过了,已经把别人的思想放在他的老谋深算的智慧中浸洗过了。最复杂的问题变简单了,难于说清楚的事情变得清晰明亮了,他的话便成为口号、指示被记录下来,贯彻执行。

“中央文件讲的是大原则,各地情况不同,不能刮大风。农民?经商办工业是那么容易的吗?一哄而起,好事会变成坏事。严格控制贷款,非贷款不可的,财务部门要去调查把关,研究可行性。你们起草-一个文件,报地委审核后发下去,要紧的是先刹住这股贷款风!”石恒泰解决问题彻底,有一种冷静、严峻的实事求是的作风。

福北市的建设委员会主任摊开了一堆进行城市规划、改造福北城所遇到的困难;教育局长的太平日子受到了严酷的挑战,请求石恒泰多拨款,提高中国人的质量,尤其是青少年的文化素质;只有岭南县长带来的是好消息,他有一个雄心勃勃的开发铁弓岭的计划,来寻求石恒泰的支持……

石恒泰目光敏锐,加上多年做领导工作养成的对人对事的特殊鉴别力,许多事情一看就透,解决问题务求水落石出。他在福北的声望不断上升,下面有问题都愿意找他,甚至连省委也认为福北没有他不行。然而这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情。上个星期天的晚上,电视台报道了福北市在城市建设和改造旧街区所取得的成就,只突出政府,没有突出地委。第二天上班,佟川在中层干部会议上大发脾气,市政府难道不是在党的领导之下吗?显然是责怪石恒泰抬高自己,贬低他佟川。市政府的确是在石恒泰领导之下,那电视节目却不是他授意拍摄的……

他送走岭南县长已经10点钟了,陆陆续续又有更多的来访者和请示工作的人闯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把有关材料留下,让这些同志下午或明天再来,他必须立刻去见佟书记。

今天是星期三,每周一三五的上午是佟川上班的时间。石恒泰给自己立下规矩,每逢地委书记到办公室来的日子,他必须去汇报工作,把全地区发生的大事、小事,自己是怎样处理的,一五一十,简单扼要地告诉佟川,听取他的指示。石恒泰善于用三言两语就能概括最复杂的问题。绝大多数情况佟川都点头表示同意。虽然处理这些事情都在石恒泰的职权范围之内,他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做出任何决定。但若不通知佟川,不做出请求的姿态,佟川就会有意见。

在福北,石恒泰跟佟川合作的时间最长。各地的一、二把手之间,党政领导人之间都存在着程度不同的矛盾,他跟佟川的关系算是好的。他了解佟川,不能要求一把手去适应二把手,只能是他适应佟川。佟川绝不允许自己的权威受到任何挑战,事无巨细必须都由他说了算。他的精力又照顾不过来,而且这两年只热衷一件事一对过去整过他的人,该抓的抓,该押的押,该撤的撤;对保过他的人一律提拔重用。专断,多疑,使地委书记的权杖涂上浓厚的个人恩怨和喜恶分明的感情色彩。这样一来,就使那些“好马(溜须拍马)快刀(两面三刀)”式的人物和“有一张嘴巴、两根舌头、三个脑袋”的人,混过了清查,本来是反佟川的,一下了又变成了佟川的亲信。但是,有一点应该承认,佟川在中国这块土壤上出色地继承了政治家的衣钵,他驾驭权力的能力在福北是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地委的常务委员们,必须绝对服从于他,他决定的事情不容讨价还价。他可以不参加常委会,但常委会必须根据他的片言只字做结论,他的话就是常委们行动的纲领和口号。大权独揽,纵横捭阖,上下其手。堪为所用的,大力扶植;不堪倚重的,一脚踢开。然而,他的控制并不是滴水不漏的,他的权力机构建立在懦弱、阿谀奉承、怀疑、恐惧和高度集中的基础上,已经出现了多处裂缝……

石恒泰看出了这些裂缝,他总是竭尽全力千方百计去弥合它。尽管他有无与伦比的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对什么问题都能立刻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他的风格却是中国传统的贤臣良将式,决不僭越,一贯坚持官场原则,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忠心耿耿的二把手。严谨,克制,从不激动,很少流露感情,不论什么时候,以什么面目出现,都非常从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他的真面目。这一切并不是假装的,只说明他有理智。跟佟川闹翻,可不如把他当佛供起来更好。佟川在一天,福北的事情就要听他的。石恒泰决不承担争权夺位、排挤老领导的骂名。老百姓喜欢同情弱者,他就要当这个弱者,让佟川当强者。即使他变得专横无能了,也要把他捧得高高的,让群众永远以为他领导着能力超群的石恒泰是再好不过的了。

石恒泰在楼道里被地委组织部干部处长夏恒秋拦住了:“老石,我正要去找你。”

“什么事?”石恒泰停下脚步,他不能让书记夫人的事情也推到下午再说。

夏恒秋神秘地把他拉到干部处的房子里,房子里空无一人。组织部的人道行更大,不知又忙什么个人的事情去了,也许正在楼下的后勤部门分东西呢……

夏恒秋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你们头头讨论过邵南孙的事吗?”

“邵南孙什么事?”

“给他落实政策呀!这样一个人才不能再让他呆在山沟里。”夏恒秋异乎寻常的热情,引起石恒泰的瞥觉。

“你们组织部有什么想法?”

“应该提拔他当文化局副局长。”夏恒秋用信赖的目光望着石恒泰,她有表达感情的特殊方式,亲近,讨好,使对方难于拒绝她的要求,她虽然是靠佟川才占据了干部处长这个十分重要的、令人眼红的位子,在工作中却有意不打佟川的牌子,只能凭自己的魅力赢人。即使如此,谁又能忽略她身后站着的那个巨大的身驱呢?

石恒泰估计,夏恒秋突然热衷于提拔邵南孙,一定有别的目的。也许她想让邵南孙当自己的女婿也未可知,谁都知道佟佩茹的婚事是个大难题,高不成低不就?他似乎有一种习惯,别人还没把问题提出来,他一下子就猜中了问题的核心。他不动声色,更不能急于表态,微笑着,喜欢窥探的眼睛,含蓄而深邃:“你跟书记商量过这件事吗?”

“没有,我先得听听你的意见。”夏恒秋确实格外信任他,什么事情都对他讲,甚至包括她家里的事情。在工作上她求他的时候比求佟川还多,这就让石恒泰更作难,更小心。

他只能说:“等我跟书记商量一下再说。”

夏恒秋笑了,有他这句话就行,石恒泰这样说就等于是赞成。

她说:“过两天我还有件私事要求你。”

石恒泰能猜出是什么事,却不追问。他是个清教徒,在生活和工作中一向严格遵守中国的传统道德规范。他向夏恒秋点点头,退了出来。

他推开佟川办公室的门,不觉一怔:方月萱坐在凳子上擦眼抹泪,佟川没有坐在自己的皮转椅里,却在宽敞的办公室地板上来回溜达着,脸色难看,苇毛似的灰眉毛耷拉着,脚步凝重,仿佛地球对他的引力格外大,抬脚动步十分吃力。他只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才显得这么老态龙钟,十分珍惜自己的力气,慢条斯理地说话和做指示。跟他讨论问题所花费的时间,比实际需要的要长好几倍,他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佟川点点头,让石恒泰坐下。然后对方月萱说:“你先回去吧,杨忠恕的问题以后再说,叫他好好演戏,彻底检查自己的错误!”

方月萱千恩万谢地走了。石恒泰明白,杨忠恕被解脱了,至少不会再被抓进监狱。佟川在女人面前,尤其是在漂亮女人面前,很难说出“不”字。这是他的弱点,因而烦恼就多……

五天以后,邵南孙要去看望花露婵的父母。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很突然的,连他自已也没有想到,更说不清楚是理智的驱使,还是良知的呼唤?完全是灵机一动,想惩罚自己,挽救自己,补偿自己的过失,以致上路以后他又有些后悔了……

还是那辆精灵般的白色面包车,钴辘转得比邵南孙的思想还要快,眨眼已钻出福北城,车后扬起轻尘,像兔子一样颠着腰身,爬上通往南江县的山道。经过两天两夜的春雨洗涤,空气清新微寒。蓝天碧透,青山巍巍,四野翠绿洁净,纤尘不染,面包车唱着轻快的歌。它加足了油,通身洗刷一新,把几天前翻越铁弓岭时沾满全身的风尘泥垢全冲跑了,精气神十足,显示出主人的勤谨和对它的爱惜。外号“二姨”的刘二根是个可信赖的司机,长得虎头虎脑,说话却慢声细语,有女人的细心和男人的力气。只是他憎恨自己这副细嫩的声带,一张嘴总有点娘儿们腔儿,为了不遭耻笑,干脆不说话或少说话。邵南孙喜欢他的绵软性子,比女孩子还有耐性,在邵南孙那帮刺儿头似的男徒弟中,数他能吃亏容人,办事牢靠,所以才选他当了司机。二根不时地瞅一眼后视镜,打量着老师的神色。老师这几天如同换了一个人,言谈举止有点叫他摸不着大门。他尽量不碍老师的眼,没事就躲得远远的。不管怎么说,老师能离开福北市,他心里很高兴。他总觉得城里人对邵南孙、对他的铁弓岭,没安好心眼儿,从老师以前的遭遇,从老师现在进城后的变化,刘二根更对自己的猜测坚信不疑。

邵南孙坐在二根身后的头一排双人座上。粗砺沉重的头颅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双腿叉开,蹬住前面的挡板,双臂抱在胸前,双眼微闭,像和尚打坐。窗外青山绿水,引不起他一点欣赏兴趣。大清早就这么无精打采,闭目养神。其实,闭目不等于养神。他的“神”远不像他的外表这样安稳平和,而已经乱云飞渡,甚至灵魂出窍、神游体外了。几天来由于严重缺乏睡眠,感情上经受刺激太多,尽管疲乏不堪,神经中枢却还处于兴奋状态,大脑细胞异常活跃。这种表里的不协调,几乎要把他的脑袋痛得分成两半。

他的耳边还响着佟佩茹那绵绵不绝的情话。他甚至还感觉得到她身上的温热和特有的香气,恍惚的神智,迷乱的眼神,潮滋滋的嘴唇,洁白闪亮的牙齿,欢跃轻捷的身躯……这一切凝聚成一场毁灭性的风暴,摧垮了他的理智,毁坏了他引以自豪的品格和对花露婵的忠贞。野兽般的贪婪,撕裂每一根神经似的疯狂,粉碎性的快乐,使他忘我忘忧,一切都不想了,立刻信誓旦旦地答应跟她结婚。他忽然醒悟到,自己不能老是靠对花露婵的回忆和幻想过日子,他需要真实的快乐与满足。这是人世间最难得到的东西,也是他最缺少的。现在他得到了!他要扩大生命的新疆域,尽情享受生命本身的欢乐。可是,他快乐吗?

不必欺骗自己,他很快乐。他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完全的轻松的欢乐,没有任何痛苦,不需要付出牺性,不费心计,不花力气,只管去拿,尽情获得。他也是人嘛,而且前半生历经艰辛,现在能不花力气获得这样的快乐,为什么要拒绝享受呢?

但是,他心里又确确实实有一种无法摆脱的矛盾,他发党自己丧失了理智。也许最聪明的办法是——只跟佟佩茹保持“谈”情“说”爱的关系,昨天不该越过那男女间最后的界限!咳,为什么风流得意的事情一过,会生出一种悲凉?他找不出心情悲凉的原因,却拼命寻找理由说服自己,抑制在心里突然滋生出来的鄙视自己的情感。他想客观地、公平合理地看待自己。他不承认自己堕落,不承认自己没有良心。他有良心,也有野心,还有报复心。有好心眼儿,也有坏心眼儿。人不能光听从良心的召唤,别人(更不要说那些整过他的人)难道都是按良心办事?他为什么非要苛求自己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时刻看护着自己的良心,自己不丢掉它,也不许别人来偷?人如果只有良心又怎么能应付不讲良心的生活?他是单身汉,她是大姑娘,他们都是自由的。他没有耍手段勾引她,是她着魔般地追求他。如果他拒绝这样一个痴情的姑娘,就是残酷的、缺乏人性和不道德的。他还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她正式结婚。那就结吧!邵南孙瞧不起自己心底的虚伪:“你骗谁?你从打一跟她接触就没想过要跟她结婚!你夜里得到了她,天亮之后就心烦意乱,那股胜利的猎奇的快感一过,就感到烦躁不安。还谈什么结婚呀,白头到老呀!”他不喜欢佟佩茹的家庭,如果真的跟地委书记的女儿结婚,必然会招来许多闲话,认为他是拚命攀高枝,甚至把他自己挣来的荣誉也会记到佟川的帐上,说成是地委书记故意送给自己女婿的。这有污他清高的品格,,他也不能容忍“佟川的女婿”这个头衔。他瞧不起佟川,甚至怀着某种憎恶,某种仇恨,绝对不可以称佟川为岳父!跟这种小姐,不过是逢场做戏,谁敢打保票,当初佟川没有占过自己未婚妻的便宜?即使花露婵没有失去贞操,被揩点油是肯定有的。相比之下,自已要高尚得多。他还可以断定,露婵跟佟川之间不论发生过什么事情,她都是迫不得已,决不会对佟川有什么真情实意。而佟川的女儿对自己却是倾心相爱。他顺水推舟,让女儿替她父亲还债又有何不可呢?何况她又不是处女。她的童贞早就送给那个在美国留学的小白脸了。对了,他还不喜欢她这一点。他可不想娶一个娘们儿身子姑娘脸的人当老婆,他要结婚就得找一个真正的姑娘。他随即又反问自己:“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在枕席之上要山盟海誓,答应娶她呢?”说一千道一万,邵南孙仍然不能使自己轻松快乐起来。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佟佩茹被他表面上的才华和成功所吸引,盲目地崇拜他,真心想嫁给他,而且有点神经质。看他对花露婵好,就以为将来结了婚对她也一定好。这是何等天真!背叛这样一个信赖自己的姑娘未免太缺德了!他感激她,尊敬她,也可以说喜欢她,依恋她。但这算不算爱,他不知道。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对佟佩茹的感情跟他对花露婵的爱是大不一样的。在感情的质量上有很大区别。他对佟佩茹的好感是一种很实惠的,能够冷静地权衡利弊得失的感情。他得到了一个大姑娘,却又考虑怎样不丢失自已的名誉,她却愿为他牺牲一切。这不是很好的事吗?也许正因为太便宜了,他才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疑虑。人间有各式各样的爱,看来惟独缺少只有欢乐没有痛苦、永远坚贞不渝从不游移彷徨的爱。何况佟川现在对自己不错,怎好在背后搞他的女儿?万一这件事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甚至唤起了渴望见到花露蝉父母的**和勇气。跟佟佩茹不辞而别,那个傻姑娘今天肯定还会痴呆呆地在等他呢?面包车载着他离花露蝉的两位老人越来越近。本来他对他们并无太深的感情,只因为他们是花露婵的父母,才觉得彼此关系很贴近。他想去看望他们,替花露婵尽点孝道,也可寄托对露蝉的思念。可是,他现在跟这一家人还有什么关系呢?与其说是为了做好事,不如说为了寻求自己心理的平衡。以前连接他跟两位老人的是花露婵,现在他也不想掐断这条感情线。他可以欺骗任何人,包括对他以身相许的佟佩茹,但决不允许自已对花露婵的感情中有半点虚伪!但是,他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吹嘘对花露婵的忠诚?作人真难呐,失败时难,成功了也难……

他终于在面包车的轻摇慢颠中睡着了,但他睡得并不踏实。本来应该在白天休息的那部分脑细胞提前活跃起来,开始演习,回忆,使邵南孙又回到那个令他留恋和憎恶的世界。奇怪的是,进入他梦境的只有花露婵?他在梦里从未见过佟佩茹,好像她在他的感情世界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见佟佩茹是他白天的情人,而白天属于理智。只有花露婵才使他的感情战胜理智,爱得魂销骨溶,连死神也隔不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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