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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故事之四(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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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月茸拿眼角膘了他一下:“给我点水润润嗓子。”

邵南孙像变魔术一样从长袖简里掏出-一个宜兴陶壶,里面的茶水不冷不热,正可口。方月萱对嘴喝了一口,款步上台。不早不晚正该她出场。要的就是这派儿!她一走出侧幕,神情、身段全变了,从里到外就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孙玉姣,张口接词儿,不会出半点差错。《拾玉镯》是她的拿手戏,已经烂熟于心。邵南孙身后有人小声在嘟囔:“孙子,你在家里对自己的老娘可能都没有这样孝敬过!”

邵南孙回过身,见是人称“厕所里红”的龙套演员黄烈全。他用近乎谦卑的口气说:“在剧团里主演就是你我的娘。老黄,我希望有一天能为你黄老板端茶壶。不过,你不能光在厕所里喊嗓子。”

“你?”黄烈全被噎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硬话。本来嘛,全团的人都知道,他不论演什么角色,哪怕是个“报子”也是正式演出不如彩排,彩排不如练习,练习不如一个人在厕所拉屎的时候瞎喊。所以,才被人送了个美号叫“厕所里红”。像他这种地地道道的“龙套”,只有跟上一个名角才有戏演,才有机会走南逛北。演员“五步曲”:一、争唱戏,当个演员总先得有戏唱。二、争角色,主角,配角,还是龙套。三、争戏码,唱开场帽儿戏,还是压大轴。四、争工资,即级别。五、争名誉地位,这一项包含的内容就多了:报纸上有名儿,广播里出声儿,银幕上有影儿,头等机舱和软席卧车里有号儿,还要讲究名次、座位、自己名字的字号大小,上不上主席台,在社会上挂什么衔儿……“五步曲”实际上就是五个台阶一个比一个高。他黄烈全名义上也是个演员,在剧团混的年头也不算短了,现在登上了哪一个台阶呢?说出来叫人泄气、憋气、不服气,他连第一台阶还没登上。不论什么戏,能叫他参加演出就不错;不论演什么角色,能有他一份,能够上台就得烧高香;否则只能搬道具。闹不好剧团外出演戏时,还会把自己甩在家里。旧社会有人说:主演就是他这道号的衣食父母。这话说得缺德,听着扎耳朵,可还得听。说到家,他在团里的地位还比不上邵南孙。孙子有个傻人缘儿,上上下下都跟他说得上来,他能接近主演。尤其是那两位女明星,离开他就玩不转。勒头戴帽,送衣送茶,这虽然是下等活儿,可这是多美的下等活儿!有谁愿意主动答理他黄烈全??尤其是那两个娇媚动人、常常令他心旌摇**的女神,甚至不愿用正眼看他一下。他除去在台上以军校的身份给人家摇旗呐喊以外,几乎没有和她们说话的机会。然而,他黄烈全在好汉面前是绵羊,在绵羊面前可是条好汉。他对别的人不敢怎么样,连孙子也敢顶撞他,这还了得,得改改他这个毛病。黄烈全故意凑到专门伺候在侧幕旁边的邵南孙跟前:

“孙子,给我点水喝,润润嗓子。”

邵南孙手里的茶水是给场上的演员准备的,后台有的是水,没上场的演员可以随便喝嘛。黄烈全这是成心找茬儿!邵南孙看看眼前这位穆桂英手下的小卒子,一张发面饼似的团脸,毫无生气,但还不失善良。有着这样一张脸的人,可以到任何一个工厂、农村成为一个很好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为什么非要当个演员呢?是生活的误会,还是命运的捉弄?他实在不理解,剧团里为什么要养一些绝对不适合演戏的人,犒艺术总要有点灵气,他们干别的也许会有灵气,但站到台上连外行都看得出不是这块料子。别人难受,他自己也难受!不,他自己感到难受吗?他会认为自己没有灵气吗?邵南孙把右手里的大白瓷缸子递过去,里面也有可口的热茶。

黄烈全没有接:“你那小壶里的茶是给谁喝的?”

“给咱老娘准备的。”

“狗吃屎——还“噆噆”的呢!”

“没办法,谁叫咱没本事端人家的饭碗呢。三个主演专人专壶,您要想喝壶里的茶,等方老板下场后亲自跟她说。”

“我还嫌你那壶脏呐!给我紧紧腰带。”

邵南孙放下茶缸,强压住正在身上扩散开来的怒气,帮黄烈全杀紧了腰带,然后转过脸来继续盯着台上。他感觉到一道仇恨的眼光正从背后瞪着他,使他后脑的哑门穴以及后背的风门穴,像扎上了两根钢针。他再也无法专心地伺候演出,成功地扮演那个憨厚听话的“前台”了。这倒不全是因为黄烈全,生活中常常会有突如其来的侮辱,这是必须忍受的。以前他还能够豁达地对待,处之泰然。现在这一切都变得不可忍受了!以前他心甘情愿地伺候剧团的所有人,是为了掩护他不露一丝痕迹地伺候那一个人;他求之不得地谋取了这个低下的“前台”职务,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留在那一个人的身边。现在,这一切都揭穿了,那一个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全部心思,他的男人的自尊,男人的虚荣,都使他无法再忍受眼前的局面。以往他在侧幕这儿可以站上两个半小时,甚至三个半小时,有凳子他也不愿意坐。团里的大部分剧目,他看了不下几十遍,几百遍了,每一句道白,每一句唱词,他差不多都记得烂熟了。演员唱到哪儿换气,谁有什么特殊的习惯和毛病,哪个演员当天的情绪如何、嗓音怎样,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但是每天演出,他都像第一次看戏一样,不光是用眼、用耳,仿佛是用全部身心去感受。他是天生的、最理想的前台和跟包。因为他崇拜戏剧,崇拜演员。今天却不行了,已经不能再成功地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他在伺候方月萱和黄烈全的时候就有点反常,话里带刺儿,这不符合他的身份。虽然他照旧还站在侧幕后边,但完全是靠理智支撑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想到那个人的化妆室去看看。以往伺候她是在她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的,今天应该以她的崇拜者、深深地爱着她的情人身份,更加细心周到地伺候她。那该是一种怎样的享受?可是他不敢,他怕自己失态,万一被人撞见那将给她的声名带来很坏的影响。他热恋着她,却不敢奢望能够得到她的爱。与其公开一种没有希望的感情,他宁愿默默地为她做出牺牲,暗中把爱恋化作对她的保护。任何对她声名的一点一丝的玷污,都是他的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不仅眩惑于她优美堂皇的姿容,婉丽动人的气质,也眩惑于她的艺术天才,她的声名。她在他的心目中不啻是一个熔铸智慧和美于一身的艺术天使,岂可以凡间俗夫的多情之举,有损她的高雅和圣洁!

忽然,他感到自己被一种微妙的电流击中了,暖暖的,痒痒的,似有一只轻柔的手在抚摸他的脸,他的全身。这是从另一个人的身上,从一个美丽的感情世界发出的生物电。他抬起头,她正站在对面的侧幕边,好像是看戏,实际是看他。这就是说,她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她的凝视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力,他完全被溶化了。他赶忙低下头,躲开那清晰的美丽的目光。全身披挂的穆桂英来到他的跟前:“南孙,你今天怎么不管我了?”

“啊……对不起。”他拙嘴笨舌,神情慌乱。

她看见他这种表现十分有趣。在别人面前是那样机敏练达的男子,在自己面前却是这样六神无主、唯唯诺诺。在昨天,她还会对这一切发笑,觉得很好玩。今天,却从心里泛起一阵暖潮,在周身**漾开来。作为一个姑娘,碰上了如此钟情于自已的男子,她感到满足和自豪。要不是后台有这么多人,她真想做个什么动作,鼓励他一下一一勇敢点,我的好人,我的傻大哥,在您爱恋的人面前,别这么畏畏缩缩。抬起眼睛来看着她,吃掉她,征服她。女人可不喜欢窝窝囊囊的男子汉!现在她只能用洋溢着丝绒般柔光的眼睛爱抚他:“你看我的行头有什么漏洞没有!”她在他眼前转一圈儿。他摸摸她的靠旗、翎子:“挺好的,头紧不紧?”

“紧一点,没关系。”

“我给您重勒一下吗?”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平和而谨慎。“来不及了。我上场以后你要去看看武班侯,他肝火很大,不好伺候。”她的语调里充满了对他的“前台”工作的理解、同情和关心。

邵南孙的脸腾地红了,自己伺候他们还不够,还要连累她也得为自己操心吗?一般自卑、自怨、自惭形秽的羞愧感烧灼着他的灵魂,他觉得在她面前无地自容,车转身跳到后台去了。她误解了他突然的变颜变色,以为又是赤诚的男子因初恋造成的变态。何况他的性格那么奇特,又采取了这么奇特的表达感情的方式,在自己崇拜和热爱的人面前,经常扮演一个仆从,难免手足无措,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甚至连说话也言不由衷。然而使她动心的也正是这一点。追求她的人、向她讨好送情的人很多,上有领导,下有观众,中有同行。但多是垂涎她的容貌,或看中她的艺技,一个个也都能言善道,舌翻莲花,嘴里把她捧上天,骨子里还是把她当做“戏子”。上一辈和这一辈同行们的一次次前车之鉴,社会上对女演员种种议论,使她害怕,使她警惕,她的心灵防卫森严,何况还有个霸道的老父亲,对她管得那么严,看得那么死,几乎寸步不离她左右。就是一只狗一只猫也难于靠近她。那么,邵南孙是怎样闯进她的心里来的呢?尽管她还没有正式给他答复和许诺(他也没有向她提出过什么要求,他好像只要求能够爱她,并不要她用同等的爱回报他),可是她不能不承认,这个在求爱者的队伍里最不起眼的“前台”,开始引起了她的兴趣,博得了她的喜欢。至于这种感情中有多少是感动,是好奇?有多少是真正的爱情?她一时还分辨不清楚。她毕竞已是二十岁出头的大姑娘了,正是渴望爱情、喜欢幻想的年龄,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醒来连她自己都感到脸热心跳。身为演员,感情世界自然就成熟得早。成天在舞台上动用自己的全部感情和感觉,在爱情的土地上播种和收割,表演人间的爱与恨,生与死,悲与欢,离与合?对人类感情上的各种奥秘懂得深一些,理解得多一些。演戏也是生活,是放大了的生活。演戏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只不过有人演给别人看,有人演给自己看。昨天,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也许要和从不登台的“前台”邵南孙,在人生的舞台上发生某种感情和纠葛……

您的拿手戏很多,第一天应该贴《破洪州》。一是取其意:“您不挂帅谁挂帅,您不领兵谁领兵?”二是此戏文武兼备,有大段**气回肠的唱腔,而且行腔曲折跳跃,激越高亢,多姿多彩。委烷而不流于缠绵,柔曼而不失之纤弱。可以充分发挥您唱念的深厚功力,同时又能淋漓尽致地施展您令人叹服的靠旗大打出手等武把绝活儿。行之以正,出之以奇,大开大合中有细致烷转,细致婉转中有大开大合,刚柔相济,瞬息万变。总之,此戏较易表现您文武全才的开阔戏路。班门弄斧,供一笑。

这是决定在东方大戏院上演什么剧目的前一天,花露婵从自已的小提包里发现的纸条。字体工整柔美,看到这笔好字就令人悦目赏心。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纸条,花露婵已经不感到惊奇,也不生气了。因为她不止一次地接到过这样的纸条,有时只是一两句话:“台板打蜡过多,太滑,望留神”;“此地民风不佳,今晚包场,观众多是对老戏不感兴趣的青年人,到您压轴时倘有人退场,请勿躁”。有时还附带送给她一些书,都是些在书店里不容易买到的好书。有中外文学著作、好的剧本、人物传记等:“奉上《十大古典悲剧》和《十大古典喜剧》各一册,请收。”所有这些奇怪的纸条上的字迹,都是出于-一人之手,不写抬头,文中也没有任何称呼,更不署名。当花露婵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纸条时,十分恼火,有话何不明说,为什么要搞这种鬼鬼祟祟的伎俩?这很有点匿名信的味道。虽然纸条上的语句是没有恶意的,有时也不乏溢美之辞。可有人乱翻自己的提包,这终究是不礼貌不道德的。但她没有声张,特别是瞒住了爱管闲事的父亲,一旦被他知道那就不得了啦!她怀着一种好奇心想暗自察看,一定要当场捉住这个人。还在提包里作了记号,她想试探送纸条的人是不是出于某种下流的目的。可是,她始终没有抓住这个人,人家一定是趁她在台上的时候才搞这种动作。只要人家认为应该向她进言,纸条还是照样送来,对书包里的东西却从未动过。纸条上的话都是好心善意,有些提醒在她看来是多余的,有些劝告却是很必要、很及时的,无形中帮她出了主意。

时间一长,她对这种游戏不仅不再感到气愤,反而觉得新鲜有趣。冥冥之中,她有了一个靠得住的崇拜者、朋友、保姆、老师,这个人对她知道得太多了,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更关心她。而且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暗中保护着她。她有一个严厉的父亲,成天板着面孔,用棍棒督促她练功习艺,不允许她跟他看不上的人交往。而周围能引起他好感的人又极少。如今她有了一位思想上的朋友,这个人很聪明,他知道公开找她,准会碰钉子,就想出这么个巧办法。渐渐地她和这位从不露面的朋友达成了默契,她的小提包的拉锁总是开着,放在化妆室最显眼最方便的地方。她愿意接受这个朋友的各种各样的提醒,她需要这种奇特的爱护。这种提醒和关心是有知识的,温柔小心的,也正是她父亲所不能给予她的,弥补了她生活中的一种缺欠。如果隔了一段时间见不到这样的纸条,她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似乎生活中缺少点什么。她也费心观察过,猜测过。这个人是谁?她把本团的人挨个过了一遍筛子,留神他们的笔迹,能写一手漂亮字的人不多,字写得稍微周正一点的那几个人她都试探过,都不会对自己有那样持久的忠心。这其中她也想到过邵南孙,她对他所知甚少。从外表看,不大可能是他。他是个外行,对她的表演不可能提出那样中肯而又有见地的意见。再说他对自已一向比较疏远,他同别人都是有说有笑,跟方月萱也能够有话可说,惟独见了她,神色拘谨,常是无话可说,低头而过。他进团可能快一年了,单独同她只说过有数的几句说,而且都是单字词:“哎”、“嗯”、“是”、“好”。顶多也不过半句话:“您吃过了?”“我来帮您干”……她曾怀疑这位“前台”对自己可能有什么成见。但是事实很快又打消了她的这种疑虑,邵南孙对她的服务极其细心周到,简直称得上是特殊的照顾和伺候,而且这一切都是在默默之中进行的,没有语言的辅助,没有眼光的交流。花露蝉心里很不落忍,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干,她轻易不支使邵南孙。可忠心耿耿的“前台”,还是事无巨细都抢在前边为她做好了。甚至连专为她准备的那个小陶壶的茶也格外清香,有一点甜味,却决不像糖那样粘嗓子;还有一点淡淡的苦味,但特别爽口润喉。里面肯定不光放了茶,还会有别的东西。时间一长,她在感动之余开始替邵南孙惋惜,年纪轻轻,为什么当个勤杂工?由于他的衣着不伦不类,不好准确地断定他的年龄,看上去顶多不过二十五六岁。为什么不到其它单位去学点一技之长?能这样当一辈子“前台”鸣?他本人似乎倒干得挺安心,挺满足……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地委第一书记佟川带着地委宣传部、地区文化局的领导到剧团看望演员,预祝大家在即将开始的巡回演出中获得成功。他实际是要观看一部分剧目的彩排,对剧团的重点剧目做形式上的审查。彩排过程中,文化局局长丁介眉到后台找到邵南孙,向他打听买什么药的问题,并叫他立刻给医院的一个什么人写封信,希望能够拿到这种药。丁局长的夫人有病,这谁都知道,可是堂堂大局长竟托“前台”邵南孙的关系去买好药,太新鲜了!当时花露婵正在侧幕候场,她昕到邵南孙说出一串药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就着给皇上当御案使的小桌,不假思索,唰唰唰,挥洒自如地写起来,他写字的姿势真帅。更使花露婵惊奇的,这位在她面前拘谨温顺的“前台”,在局长大人面前倒像个“人”了!谈起医药方面的事情,背也直了,头也拾起来了,眼睛也变得有生气了,连说话都格外流畅自然。局长跟他说话反而很客气,甚至还陪着笑求他。他不硬也不媚,答应为局长写信,却也没有更进一步想为局长多效力的表示。花露婵相信,如果是她提出需要这种药,他不会写信,而会亲自去把药搞来送给她。丁介眉当人对众地让邵南孙写信,可能是有意让大家知道,他对老婆的病是多么关心,好证明有关他和妻子之间发生了龃龉的谣传,纯属于乌有。花露婵好奇地凑过去,看邵南孙写的什么。这一看心里猛然一惊:好漂亮的一手钢笔字,洒脱有力,下笔粲然。原来那些纸条都是他写的!这比写在纸条上的那些字更自如,更奔放。想必是他在制作那些纸条时,由于过分用心和虔诚,使字体格外工整,反而显得娟丽柔美。他就是那些纸条的作者,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了。

由于惊讶、感动,花露婵的脸呈美丽的卵形,灿烂动人。她那太阳般的眼睛亲切可人地望着邵南孙说:

“老邵,你的字写得真好!”

“哪……不,哪里……”这个庄重敦厚的汉子抬头望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蕃地,两个脱去了假面具的灵魂相遇了。这一瞬间抛开了人与人之间的一切等级界限、心计和差别。一切都明白了,她无需追问,他无法隐瞒了。

邵南孙慌忙避开她的目光,像一个被当场逮住的小偷,像一头被击伤的野兽一样急促地喘着粗气。他在等待着,他不知道眼前这位盛名赫赫的女明星会怎样发作?她将怎样看待自己,会不会把自己当成无聊的下流坯?会不会把纸条的事公之于众?如果那样,他该如何下场?

花露婵看出了他的心思,软声款语地说:“南孙,想不到你还懂点医药方面的知识。”

“哦,粗知一点皮毛。”他见女老板不想把那件事抖落开去,便找个借口走开了。

第二天他们就出发了,她也接受他的建议,头一场演出贴了《破洪州》。他们心照不宣。她仍然希望能够经常得到对方的纸条。

他以不同寻常的独特方式,使她感到温暖和安全。

昨天,由于旅途劳顿,演职员们放假一天,自由活动。下午,团长、导演、前台陪着三位主演到东方大戏院熟悉了一下舞台。在化妆室里,花露婵发现小提包里又有了新收获:一本本市的导游图和一个漂亮的眼镜盒。她感到惊奇,心里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打开眼镜盒,里面有一副精巧雅致的眼镜,银丝银框,水晶石镜片稍稍有一点粉红色。她不明白送给她一副眼镜干什么,她戴上镜子一试,镜框倒正合适,在大镜子跟前一照,自己差点叫出声来。眼镜给她脸上增加了一种惊人的曲线,原来就无可挑剔的那张极美的脸,更显得清雅、含蓄。双颊上稍有一点红润,越发秀逸贞静,神彩俊飞。她得意地戴着眼镜走出化妆室,方月萱首先惊叫起来:“露婵,你什么时候配的眼镜?太好看了,给我戴上试试。”

花露婵含笑不语,选择这样的眼镜需要有高雅的审美力,她用眼晴寻找邵南孙,想表示一下她的欣喜和感激之情。但是“前台”却不见了,花露婵党得若有所失。她没有跟方月萱一块上街,躲进化妆室先看邵南孙的纸条。这已经不是小条子,而是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一大张纸。

这是平光养目镜,上街时请戴上它,可以遮挡风沙尘灰,也免得被戏迷们认出您,平添许多麻烦(您曾两度轰动省城,省城的人对您并不陌生)。

晚上逛街时需格外留神,据传此城有“公园游击队”和“深巷游击队”,专门袭击双双对对的情人和单身妇女。他们都是一些小流氓,或由小流氓操纵的孩子,当情人们躲进公园深处的暗影里,以为感情和夜色可以融为一体的时候,头上突然飞来几块西瓜皮,或者几把泥土。然后像自天而降一般,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几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给一角,给五角?”名为讨饭,实为抢劫。情人们怕事,黑暗中从口袋里抓出多少是多少,送到讨钱者手里,只求保护爱人脱险。倘不给钱,砖头瓦块一起打来。此谓“公园游击队”。作为他们的同盟军,“深港游击队”则活跃在深街小巷阴森森的暗影里,三五成群,像鬼魂一祥在游**,眼里闪着绿光,在窥视,在等待?这是文明社会进入20世纪60年代的怪现象。也许是预示着要有大地震,或是要闹饥荒?我所以要用形象的咯有夸张的语言,不厌其烦地告诉您这一切,并非想吓唬您,只想让您知道,再美的人也不能把周围变成一片净土;相反倒会激起丑类的仇恨与嫉炉,或掠美,或毁美。您走在大街上一定十分惹人注目,有了警惕,不愉快的事就会躲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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