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现在的故事之五(第4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露婵生母死后的第二年,有人张罗给花啸天续弦。他带着女孩住在分家得来的那两间土房里,过着简单而又清苦的日子。每天胡乱搞,点吃的,让女儿吃饱,自已则是有一顿没一顿。这位在福北一带颇有名气的演员,正像脱毛的凤凰一样还不如一只山鸡!吃不像吃,穿不像穿,脾气古怪,见人不说话。他精神已垮,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正式教她练功一唱念做功、身段功、把子功、毯子功。每天早晨四点钟就把女儿喊起来练功,吃过早饭送她去上学,放学回来接着练。练腿功,单腿一站就是两个多小时,站得露婵浑身麻木。三伏天在麦场中央画两个圈儿,一大一小,刚能站下两只脚,花啸天用根绳子系在女儿腰里,绳头抓在他手里,另一只手里拿根柳条,让露婵打旋子。六个旋子一圈儿,今天打三十个,明天三十二个,一点一点往上涨,最后涨到每天要打七十二个。肩膀稍高一点就是一柳条,矮了就打不着。有时连外人都看不下去,谁能理解他?谁家大闺女愿意嫁给这样一个戏疯子?况且又穷得叮当响……

继母是露婵挑中的,因此继母过门后对她特别好。她把露婵收拾得干干净净,鲜鲜活活。穿的戴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继母亲手做的。

长相不好看的人,命运未必就好。邵南孙很想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实际上才五十四岁的妇女,现在怎样看待她跟花啸天的结合,是基本满意呢?还是嘴上不抱怨,心里已后悔?她听着花啸天那样有感情地讲述他的前妻,连最细小的事情都没有忘记,她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说:“这么多年,多亏有您照顾花先生。这个家里如果没有您,真不堪设想。只是苦了您啦……”

她感激地抬眼看看邵南孙,这样的话只能从外人嘴里听到,露婵活着的时候也常提起这一点,但从丈夫嘴里却从未昕到这种贴己的话。但她并不抱怨,花啸天就是这种脾性,再加上老挨整,越老话越少。她又不懂戏,花啸天有了难处也不能替他分担;她关心的事情,花啸天又不感兴趣。她心里明白,花家父女从没拿她当外人,每月发了工资都交给她,随她怎么花,从来不过问。花啸天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感谢她、依靠她的。她还要求什么呢?怎么样不是过一辈子。当初要是嫁个农民,难道就不吃苦、不受累吗?她跟着花啸天还真没有吃多大苦,受多大累,走南闯北见了世面,就是经常担惊受怕。他们几起几落,“**”使他们倒了大霉,重新回到这个倒霉的花家店,不回来不行。以她的心气,就是充军发配到更苦更远的地方,也不愿再回到老家,丢人现眼,叫外人看笑话。她打掉牙往肚里咽,当着外人从没露过倒霉相,不愿让人看热闹。她非常感激邵南孙开着车来看他们,带来那么多东西,还想接他们回城里去住。这件事很快就会在村里传开,叫那些幸灾乐祸的人看看。要知道,这十来年很少有人这么气派地来看过他们。邵南孙是个有情意的人,露婵已不在人世了,他并没有忘记露婵的父母。何况露婵活着的时候,他们也只是谈谈恋爱,并未正式结婚,当时花啸天还一百个不同意呢?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他从来没有动过我一指头。”

“呀,他的脾气不是很暴烈吗?连露婵成了大演员以后,还要不断挨他的打嘛。”

“那已经成习惯了,不是真打,打不疼的。有的时候,我倒真愿意他跟我发发脾气,把肚里的闷气放出来。可他从不跟我喊叫,有什么话都存在心里。我不怕他发脾气,就怕他不说话。”

“这么说,花先生对您一向是很客气的?”

“自从露蝉的亲娘死后,他的脾气改多了。”

农村妇女能够获得丈夫的尊敬就以为是最大的幸福了。邵南孙为她抱屈,在花啸天的客气里也有一种冷漠,他不再打老婆,可也失去了热情和对待前妻那样疯狂的眷恋。他确实只想给女儿找个称心如意的后娘,并不是要给自己找个称心如意的妻子。他说:

“看来露蝉选了您这样一位继母是选对了。您当初为什么就同意嫁给比您大十几岁的花先生呢?您别见怪,我可能问得太莽撞了。”

“不要紧,你又不是外人,我们也都老了,刚才她爹还不是把年轻时候的老底儿都抖落了?我那阵儿主要就是可怜他们爷俩,露婵长得别提多叫人疼,又机灵又懂事。他爹在村里也算是个人物,一表人材,卖了祖传的几亩地给老婆买好棺材,出大殡,不怕寒碜,不怕挨骂。他给老婆披麻戴孝,真哭真嚎,我在旁边看着都动心,他是个有情有义、敢做敢当的男人。不管他眼下多穷,媒人一提我就同意了,家里想拦也没拦住。在一块过了多半辈子,证明我没看错人。他倒霉的时候不拿我出气,他得意的时候也没有忘记我,从不拈花惹草……”

邵南孙全明白了,她自己感觉是幸福的,知足的。

他看看表,二根已经睡了有两个小时了,够路上用的了。他出差总是让司机把觉睡够,精神养得足足的再上路,上了路就把命交给司机了,自己放心大胆地睡觉、想心思、构思小说或新剧本。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包,交给露蝉的继母:“这是八百块钱,你们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敞开花,别在钱上打算盘,千万不要再委屈自己!”

“这……这钱我不能要,我们能过得去,剧团退赔了一笔钱。”

她十分感动,哀喜参半,女儿不在人世了,要接受一个从未过门的女婿的钱,也实在让这个正直的农村妇女感到不好意思。邵南孙非叫她收下不可:“我没家没业,要钱没有用,您就当是露蝉给的钱吧”:他爹知道会怪我的。”

“那就不让他知道,您也应该想点后事了,积蓄点钱,”

花露嫌的继母这才把钱收下了。

“嗯。”二根揉揉眼,端起茶杯喝了口凉开水。

“福北不停了,直回铁弓岭!”邵南孙不愿再见到佟佩茹。花啸天夫妇使他又找回了已经丢失的许多东西。

面包车开动了,他朝窗外摆摆手,看见花露蝉的继母在擦眼泪。

“哎——呀!”

邵南孙把胸中的万千感慨,苦辣酸甜的诸般滋味,化作一团沉重而浑浊的热气,长长地吐了出来。脑袋舒舒服服地躺在靠背上,闭上眼睛。他对自己感到满意,多亏到花家店来一趙,证明自已还是个热血汉子,在昨天干了那件不是人干的事情之后,今天又做了件大好事。他仿佛找回了失掉的良知,恢复了旧日的情绪和真挚,心里获得了平衡。

这一趟还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现在他可以说真正理解花露蝉了,她为什么会成为那样一个特殊的演员,又为什么会爱上他这样一个人……

每个剧团里几乎都有不少悲剧型的演员(比如黄烈全),未被发现有什么演出天才,就拼命练功,吃了许多苦头,阴差阳错地当了演员,只能终生跑龙套。即便能混上个主要角色,也成不了大气候,而露婵是先唱戏后练功,先被发现有艺术天才,然后再精心培养。不算她父亲,先后拜过三个高师,?有扎实深厚的练功基础。十岁在灵寿县京剧团正式挑班,一鸣惊人,十二岁调到省京剧团当主演。两次进北京参加全国戏曲汇演,第一次得了二等奖,第二次拿了个表演一等奖。梅兰芳亲自给她说过两出戏,帮助她分析自己的优势,向她讲解各种流派的不同唱法。她所以能成为一代耀眼的京剧明星,毫不奇怪。

同时,她母亲的遗传、临终的嘱附,极大地影响着她文化素质的形成。她爱看书,什么知识都吸取,不论练功多苦,从不敢丢掉学文化。每到一地,花啸天都花钱请老师给她补习功课,在培养女儿上,老先生是不惜血本的。她在省团的那几年,每年暑期都参加省一中的考试,最后居然拿到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她把证书当做供品,老摆在母亲的遗像前,也许省一中给她这个大名角儿以特殊照顾,那张毕业证里也不无水分。但她这个大活人不是假的,气质、品格、有没有教养,一张嘴就知道了。一个有相当文化修养的演员同一个不认识几个字的演员是大不一样的,不论是在台上的表演还是下台后的谈吐,是很容易区分的。最早惹起邵南孙注意并让他动情的,不正是花露婵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吗?方月茸、小兰玉这些演员长得也很好看,但跟她站在一起,孰轻孰重,不是很清楚的吗?作为演员,她身上没有那种有了也不算错的俗气、媚相和戏劲,她美得清灵而纯朴。在台上她闷声不响地追求自己的风格,有自己独特的细腻自然的表演。她从不炫耀自己的老师(包括梅兰芳给她说戏的事),也不愿成为别人的复制品,因此别人水远无法模仿她或取代她,她有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丽质……

邵南孙今天找到了答案:这要归功于她父亲,归功于他们的遭遇。

她十岁挑班儿,月薪八百元。两年后调到国营的省京剧团,重新定工资,每月改为二百七十元。1960年困难时期,国家号召自动降薪,她降了七十元,还剩二百元。以后调到福北京剧团,又降为一百七十元。“**”中只发给她三十元生活费。她名气越来越大,经济地位越来越低,对她的心灵不可能没有一点打击。她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罪名之一是:“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带着她满天飞1”“把女儿当摇钱树,想买洋房、置地,当地主兼资本家兼戏霸的三料反动分子!”她在台上是中心,下了台却是被批评和嘲弄的对象,很自卑。除去自己的父亲,几乎没有什么知心的好朋友,每天除去练功读书,也很少交往。再加上她父亲管束特严,除了演戏不许和任何人接触,不许多说话费嗓子,不许烫发和穿洋里洋气的衣服。她父亲是老艺人,她是小老艺人,爷俩加起来有一套半封建的东西。

实际上,她是在孤独中长大的,一种表面上热热闹闹的孤独。

所以她身上常有一种孤寂情调,令邵南孙无比爱怜,常为她担心。她喜欢坐长途火车,一个人对着车窗想入非非,一个人呆着是最美的。难怪她有白雪-一样纯洁的品格……

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倒也省了她不少麻烦,有时正是她身上的某种封建意识救了她。省城也好,其它一些大城市也好,总有某些干部和他们的子女,喜欢看戏,喜欢跟漂亮的演员们交朋友,把她们叫到家里去唱戏、教戏、跳舞。花露婵就很少享受这样的待遇,她总能知趣地退让,或者被人叫做“不识抬举的端臭架子”。因此,邵南孙并不真的相信夏恒秋那些闲话,他只是心里感到别扭。花露婵不是那种轻浮的姑娘!

哪里都有人借官台唱私戏。花露婵无疑是个好演员,却只唱官戏,不唱私戏。当命运要她在生活里扮演某个角色,逢场作戏的时候,她却一筹莫展,感到痛苦和悲哀。她始终不知道在人间这个广阔的大舞台上怎样当个好演员,怎样做个名角儿。她的生活经历使她对那些想亲近她的领导和名人存有戒心,而对比自己地位低的人愿意亲近。所以,她才迷恋上憨厚忠诚的邵南孙。当时,他们有两颗性质相同的灵魂。令邵南孙痛惜的是,当他真正理解了花露婵那格外纯洁的灵魂以后,她本人已经远远地离他而去了。没有她的陪伴,他管不住自己的灵魂。不知今后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变化!……

邵南孙很激动,心里升起一股写作的欲望,只要再摸清花露婵真正的死因,就可以动笔写《花露婵传》了。

当时,造反派们说她是病死的,夜里突然大出血,通身都被自己的血浆糊住了,等到看守发现时早已断气了。邵南孙不相信这种说法,他知道花露婵并无大病,怎么会突然大出血?他当时怀疑是被造反派们打死的,或受辱不过自己割断了动脉血管。现在他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若是自杀身死,造反派们乐不得给她扣上一顶“自绝于人民”的帽子,何必要说她病死?再说像她这样一个经历过许多苦难的人,是不会那样轻生的。倘是受刑过重而死,为什么没有听到喊叫声?谁是行刑者?

他在写《大千世界》的时候,还不能到监狱提审黄烈全、李鹏万。杨忠恕和方月萱还在台上,拒不见他,他又打听不到崔明的下落,只好用了一种象征性手法:一片黑森森的像原油一般凝重的血海,血海上浮动着一片杏黄色的光芒,那上面躺着花露婵雪白的尸体……

他写《花露婵传》必须绝对真实,对花露婵生命中的每一个重要阶段,都不能含糊其辞。这也是他毕生最大的一桩心愿。想到这儿,他里又被那股折磨了他十多年的复仇的欲望烧得疼痛难挨,每根发梢都向外喷射着怒火!

他睁开眼喊了一声:“二根,放盘磁带听听。”

刘二根还以为他睡着了呢,赶紧把一盘录有花露婵唱腔的磁带放进收录机里。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