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故事之七(第3页)
邵南孙的手又从酒柜里抽回来,值得为这些事动肝火吗?他冷静下来,肚子里的火气似乎也消了许多。近来他的肝火很旺,动不动就发脾气,他事后总是对自己很不满意。他从喧闹的福北城来到人烟稀少的铁弓岭之后,曾经度过了一段与世无争的生活,充满了闲云野鹤般的情致。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搅进了这个嘈杂的社会搏斗场?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钱越来越多,来参观访问的人也就川流不息,铁弓岭开始热闹起来。扪心自问,他不是很喜欢这种热闹吗?他就是要出名,要成功,要洗刷生活加到他身上的全部耻辱,由三孙子变成爷爷!他十年卧薪尝胆不就是要等待这一天吗?他为什么还不满意呢?生活又出了什么毛病?他如果为每一个来访者都宰杀一条五步蛇,不要说徒弟们不高兴,会消极反抗,连他自己也心疼。可他要这么多毒蛇干什么用?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毒蛇不过是他通向成功的阶梯,难道能蹲在这个荒山沟里守着这些毒蛇过一辈子吗?他以前是打算这么做的,可现在,他的主要兴趣和精力都放在了写作上……
他打开带电脑的索尼牌双卡立体声收录机,花露婵轻柔的声音,如云似雾地弥漫了整个房间。他需要听到她的声音,需要跟她交谈,只有她的声音才能柔抚他的大脑,使他忘记一切烦恼和疲倦。表面上看他很红,取得的成就令人眼馋;实际上却很懦弱和孤独,也只有孤独才是他唯一最牢靠的朋友。他躺到**,闭着眼睛,花露婵的声音把他托了起来,飘飘欲仙。“老师,开门。”柳眉敲门,邵南孙不能不开。
柳眉手里提着一个长方形的平底竹篮儿,撩开上面雪白的盖布,一团热气夹带着喷鼻的香味散发开来。一碗鲜美的蛇羹,一碟香菇烧石蹦,还有一碟清蒸流香鲫鱼,一盆米饭。她把饭菜摆在邵南孙的写字台上,把筷子递到他手里,回手关掉了录音机,她害怕听到花露婵的声音。她在邵南孙这里看到过花露婵的照片。在那长长的黑夜里,邵南孙像父亲一样把她搂在怀里,流着泪给她讲花露婵的事情,她也陪着掉眼泪,深深地可怜和崇拜那位天仙一样的女演员。现在她从心里对花露婵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妒忌甚至是憎恨,花露婵早就死了,可她的鬼魂还缠着邵南孙!
“你怎么不吃啊?”
“您先吃吧,我等一会儿再吃。”柳眉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的温柔和关心,多少还带有一种淡淡的凄苦。她愿意默默地看着他吃饭,他吃一碗,她为他盛一碗。
她性情温顺和蔼,但在温厚中又藏着刚强劲。邵南孙一看到她这副天真善良、一往情深的样子,就替她难受,也感到自己对不住她,把她给耽误了。他眼看她由小姑娘变成大姑娘,现在成了老姑娘,芳菲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有两条含怨带愁的细纹爬上了她的前额,再加上她不想也不会化妆打扮,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而铁弓岭的山风只会把她打扮得脸色发红,皮肤粗糙,从外表看怎么叫人相信她是个还没有结婚的姑娘呢!
邵南孙把筷子又递还给柳眉:“我还有勺儿,有好长时间咱俩没有单独在一起吃过饭了。”
“这是您一个人的饭,我再去拿。”
邵南孙拦住了她:“我一点不饿,吃不了这么多,咱俩凑合一下就行了。”
柳眉的脸上立刻泛出一层幸福的光亮,这时候的她显得聪明、善良,心底的善意泛到脸上,增加了她的妩媚。她几乎不怎么吃菜,不断把蛇羹、石蹦舀到邵南孙的碗里,用筷子把鲫鱼的刺儿剔净以后,光把鱼肉夹给邵南孙。邵南孙一看她,她就含羞带嗔地低下头去。邵南孙心里一阵激动一多好的姑娘,将来一准是个贤妻良母,谁能娶到她算谁有福气。
“小眉,该找个对象结婚了。咱们所这么多小伙子,就没有一个中你的意吗?”
柳眉的神色立刻黯谈下来。邵南孙自知失口,这些年柳眉等的是他,不光他心里很明白,蛇研所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就连柳眉的父母这两年一见了他就躲开,大概也是觉得不好意思。在铁弓岭甚至还有人传说他早就给柳眉破了身……
“小眉,我知道你的心思,都怪我把你害了。你是个难得的好人,在我最倒霉的时候是你陪着我过来的,一直照顾我这么多年,我要感激你一辈子。可是,我们俩是不能结合的,人家都知道你曾认我做干爹……”
柳眉哭了:“从那时候起我爹妈就等于把我给了你。”
“啊!”邵南孙一愣,他索性就把话全说开吧,“小眉,听我说,你并不了解我。你比我好,比我单纯,要是嫁给我不会有幸福的。我比你复杂,跟你比我可以说是个坏人。我真正爱的人已经死了,今后如果非要结婚成立家庭不可,也不会是出于爱情。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忍心毁你一辈子?”
“老师,您别说了。以前我真的做过和您结婚的梦,这两年您成了大名人,我知道自己不配。我只求您真的拿我当干闺女,不管您到哪儿去都把我留在身边,只要能伺候您一辈子我就知足了。”
“柳眉,这怎么可以!为了我你牺性自己已的一生,不值得!你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事,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我知道。”
“你知道了?”邵南孙的脸忽然涨得通红。
“您要离开铁弓岭了,回福北当文化局副局长。”
“谁说的?”
“刚才地委打电话来了,二根不敢找您,就让我接的电话,地委组织部让您这两天去一趟,谈谈工作。”
这倒不是个坏消息。邵南孙从椅子上站起来,兴奋地在房子里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了柳眉那失望和痛苦的目光。他安慰她说:“你放心,我不会离开铁弓岭的,这里是我的根据地,我的避难所。这里有我的事业,我的十年心血,我舍不得丢下蛇研所。但是,这个副局长我也想要,让那些曾欺侮过我的人看看!”
柳眉信赖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敬慕和迷恋,似有干言万语横溢在心头,就是那张嘴表达不出来。
“柳眉,我敬重你,也喜欢你。这种喜欢是真诚的,没有一点邪念,是对一个好妹妹、一个好助手的爱。人有尊敬,才有真情,我不是常有这种真诚的,请理解我。”
柳眉点点头,她被感动了。她特别喜欢听邵南孙讲话,不论他讲什么都那么有道理,让人信服,而且声音好听,表情富于感染力。她心里的**渐渐像发面团一样膨胀起来,由对邵南孙的崇拜变成了对他的憎恨,憎恨他对自己太敬重,太真诚,太老实。她渴望他的爱,渴望他占有她、糟蹋她或是杀了她!这是一个机会,她也可以扑上去,咬他,掐他,爱他,把什么都给他,他不答应就杀死他。也可以像十年前一样,把头扎到他的怀里,楼住他的脖子,撒娇,哭个没完,让他不停地抚摸自己,亲吻自己,说尽好话……现在她却什么也做不出,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有痴呆呆地望着邵南孙。
邵南孙问她:“你怎么啦?”
“没事。”她生自己的气,嫌自己拙嘴笨舌,恨自己太窝囊。“你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我一定要帮你找个配得上你的小伙子。”
柳眉突然火了:“我的事您别管,既然最好的人不要我,我也决不会嫁给二三流的小徒弟。您守着个死鬼的坟可以过一辈子,我就不可以守着您这个大活人过一辈子吗?您跟谁结婚我都不管,反正我要跟着您!”
她把剩菜剩饭收拾到篮子里,推门出去了。
“哎呀,啧!”邵南孙重重地叹了口气,柳眉的一片深情让他感动,也造成他很重的负担,跟好人在一起责任太大,自由太少。他厌恶虚假,也害怕感情用事,不论思想上和身体上,他都要求自由自在,喜欢超然和享受。比较起来,他当然尊敬柳眉而瞧不起佟佩茹,若论在一块玩儿,他宁愿选择佟佩茹,玩儿完就散伙,在心理上不会失去平衡,没有缺德和犯罪的感觉……
四支火把分插在山间草甸上,给黑森森像一块铁板似的黑暗点上了四个红点。善于扑火、外号又叫“火蛇”的五步龙,从附近的山林里游出来,张着血口扑向火把。蛇研所的小伙子们便干脆利索地将它们捉住,放进蛇袋。这情景像童话一样美丽和惊心动魄。
女记者华梅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场外人很难看到的捕蛇表演,是应她的要求专为她安排的。起初她吓得后背直冒冷气,死死摽住柳眉的胳膊,寸步不敢离开她的保护人。渐渐被捕蛇者的机智和勇敢所感染,心也稳定下来,她才有心思欣赏这精彩的捕蛇场面。她很庆幸,没有白来一趟铁弓岭。下午她不听陪同的劝告,自己断然留了下来更是做对了。她敢吹牛,连那个废话连篇的宣传部长也未必见过这种场面。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她这个自视清高的女才子也无法想象、甚至不敢相信夜闻捕蛇竟是这般惊险,并且充满了神奇的浪漫情调。头上繁星闪烁,山野一片漆黑,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怪叫。多得怕人的蝙蝠,扑扑棱棱地在她身边飞来转去,有几次似乎扫到了她的头发、碰上了她的衣领,却决不会撞到她的脸上。夜幕使铁弓岭变得更加神秘而凶恶,每一寸黑暗好像都埋伏着一个危险,点起一个火把非但不能驱魔赶邪,反倒会引来一些毒蛇猛兽。如果是一个人被抛在这样的地方,不被毒蛇咬死,也会吓死。现在她身边有这么多山里勇士,还有什么可怕的?也正因为有她在场,那些小伙子们也格外精神抖擞,动作勇猛。
华梅拿出照相机,问柳眉:“如果我用闪光灯的话,火蛇不会扑上来吧?”
“不会的。”柳眉真诚地照顾她、保护她,心里多少还有点妒忌她、钦佩她。
像华梅这样的人才配做女人。她并不是有多么了不起的美貌。美貌和魅力是两回事,美貌不一定就有魅力。她相貌平常(至少在柳眉的眼里是如此),可是她会打扮,会说话,善于利用自己做女人的优势,而又极其大方和自然。可见天生不太美貌的人可以学得有魅力,魅力是才情和智慧的外衣,是一种决窍,一种受思想意识支配的行动。
华梅知道了柳眉在蛇研所的特殊地位,要想接近拒绝采访的邵南孙,全面了解这个神奇的人物(包括他的私生活,越是有点名气的人,掩盖其品质的假象就越多,而在私生活中却最容易暴露他们的天性),要想在蛇研所畅行无阻,必须先得征服这个实权在握的副所长。她先放弃了对邵南孙的采访,转而进攻柳眉。有的女人只对男性有魅力,在同性面前往往被孤立,遭到忌恨和厌恶。华梅在同性面前仍然能发挥女人的特长——女人跟女人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谈的。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她们俩就建立起一种友谊。柳眉讲述了自己的全部经历,包括对邵南孙的感情及两人的特殊关系。平时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听她讲这种话的人,她的心事也从不肯对外人讲,只因华梅并不是被动地光听她讲述,华梅也讲自已的故事,介绍自己的见闻,讲一些与柳眉的境遇有关却又是她闻所未闻的知识:婚姻、恋爱、有关**的争论,发达国家的妇女是怎样生活的,中国正在发生什么变化,以及大城市不同层次的姑娘都是怎样对待这些问题的。她们俩好像不是采访和被采访的关系,更像两个相互信赖的朋友谈知心话,争着说话,相互打断,相互补充,在交谈中相互了解得更深了。华梅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化妆品当做礼物送给了柳眉一部分,告诉她怎样保护皮肤,怎样化淡妆,让别人只感到你年轻了、漂亮了,却看不出丝毫化过妆的痕迹。
华梅真心佩服柳眉的勇敢、坚韧和在事业上所取得的成功,觉得她也算大山里的一个奇女子,却又同情她在感情生活中的苦闷。依她这样的性格,默默地、老实巴脚地爱着自己的老师,能有什么结果呢?对一个农村姑娘来说,她长得不算难看,邵南孙真的是个财色不迷的真君子?不知是出于记者的猎奇心和敏锐的意识,还是出于女人的感情、感受和自我困惑,她越发迷上了邵南孙。在柳眉的帮助下,她又见缝插针地和好几个小伙子进行了交谈。她身上的香味到处飘**,使这个小伙子太多姑娘太少、精神生活又过分单调的蛇研所,空气也变得清香了。男子汉们都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兴奋,他们希望有年轻的异性参观者住下来。何况华梅的谈吐举止又是这样随便和得体,小伙子们有点着魔。她要什么给她什么,她问一答十,她想着怎样上山抓野蛇,就专为她搞了一场夜战……连柳眉都感到有点妒忌了。这些小伙子从来没有对她献过这样的殷勤,大家总是一本正经。她如果有华梅的一半能耐,邵南孙也不会对她这样,两人在一块儿就像两根木头一样。如果像华梅这样,天下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呢?
华梅按动快门,袖珍型傻瓜照相机里装有一节儿五号电池。在如此广大的黑暗面前,它闪出的光亮短促而又微弱,像星星眨眼一样,不仅撕不开沉沉夜幕,甚至不能在它上面烧穿一个小洞,一次又一次地被黑暗吞没了。倒是她的声音,紧张的惊叫,热情的话语,欢快的笑声,似乎驱散了黑暗。
“二根,看我,好!”相机闪了一下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