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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故事之五(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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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故事之五

刘二根停车问路的时候,邵南孙醒了。他刚才真的睡着了吗?那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恶梦吗?不管多么可怕的梦总有醒的时候,而恶梦般的现实,却永远也无法摆脱,如怨鬼,似毒蛇,纠缠着你的心灵。古人讲恶梦伤神,现代科学家则认为梦能锻炼大脑的功能。他呢?越来越不理解自已了,醒着也能做梦,睡着了也不能“舒舒服服地假死过去”,比睁着眼更清醒。他甚至不能准确地预见自己每一个行动的后果。他对盼了许久、准备了许久的这次即将与花露婵父母的会面,已失去了原有的热情,只剩下一点好奇心和不断折磨着他的责任感。他老是卸不掉心里的重担,其实并没有人把担子压给他,是他自己想不明白,老跟自己过不去。过去的事永远也追不回来了,以前占了便宜的,如今又亏了大本;以前损失惨重的,今天就一定都能捞回来吗?历史从来不欠帐,更不会要对谁偿还什么。过去有多少人把历史当成了妓女,上至伟人下有草包,都想捉弄它、耍笑它,按自己的心意打扮它,到头来历史原来有它铁一般无法更改的面目,它不是慈爱的,相反倒是很残酷的。像铁弓岭一样有着永不衰老的风姿,迈着花样翻新的步伐,带着莫测高深的讪笑,变换着灿烂眩目的服饰,而且从不做梦,从人类做恶梦的年代走到了梦醒的今天……

他用手指弹着自己的脑门,隐隐作痛,的确是醒着。他管不了社会的历史、别人的历史,却写了花露婵的历史。历史本身是一回事,写历史又是一回事。所有的历史都是后人写的,所有后人都有权重写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也是可以任人打扮的。写历史就是创造历史。他洗刷了前些年只能称做是一种历史的荒废的社会强加给花露婵的一切耻辱,白纸黑字,重新为她立传树碑。自己也算对得起她了吧?这样想也不能使邵南孙的心里得到解脱,他心灵深处再也无法维持惯有的平静和安宁。人——可真是感情的奴隶,他不完全听命于自己的理智,也不绝对服从现实。失去了爱很痛苦,得到了新的爱也不怎么快乐,到底怎样才能高兴呢?

汽车离开柏油路,拐到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上,前面有一片灰黄色的土疙瘩,那想必就是他们要找的村落。邵南孙对农村的情况并不陌生,一眼就看出这个村子够穷的,房舍破旧,连一条整齐的街道都没有。如果村子稍微有点积蓄,也会把本村唯一的大道修得平整一些。也许是人穷心又散,连脸面也顾不过来了。露婵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邵南孙心里真不是滋味,说不清是感到亲近、悲凉,还是失望……

二根很容易就打听到花啸天的家,有看热闹的小孩子自愿给带路。这么漂亮的面包车,并不经常光顾这个布局分散的村庄,因此看热闹的人不少。邻里间传递消息的速度比面包车还快,等他们找到花家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个人站在门前迎候,或者叫瞧新鲜。露婵的母亲慌慌张张从屋子里奔出来,邵南孙跳下车,怕老人摔倒急忙上前扶住:“伯母,您老人家好吧?”

“邵……邵同志!”花母一句话没说完就哭了。邵南孙也猛觉一阵心酸,他的眼晴本来就发红,这工夫红得更厉害了,但他没让眼泪流出来。门口围了一堆妇女和小孩儿,惟独不见花啸天出来,他心里直发紧。花母老泪纵横,只顾擦眼,顾不得说话。他不知是该劝她,还是径自扶她进屋。

多亏邻居大娘开腔了:“同志,你从城里来?”

“对,我从福北来。”

又有一个大嫂开口:“你是剧团的?”

邵南孙只好哼哼唧唧地答应着。“你可是要接花啸天回城里去?”

“不,我只是来看看他们。”

“哼,看看管什么用?死的死,瞎的瞎,把好好一家人给毁了,随后又一脚把他们踢到农村来,叫他们靠什么?”

“我们村好几辈儿就出了一个花露婵,她是全村的风水,叫你们城里人给害死了。她一死整个花家店的风水都破了,我们越闹越穷!”

花母收住眼泪,急忙替邵南孙辩解:“他是露婵没过门儿的女婿,你们别错怪好人。”

“哟,那你还不快领姑爷进屋里去坐!”

一声“女婿”叫得邵南孙五内俱焚。从一见面,花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见外的热烈的亲近感,就令他感动和惭愧。一个遭遇到种种不幸的人,只有遇到了久别的亲人才会这样。花母从感情上没有拿他当外人,但他确实并没有成为花家的姑爷。

花母对他的称呼又是很客气的:

“邵同志,屋里坐吧。我们家又脏又乱……”

邵南孙打量一眼用柴棍圈成的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过分干净了,几乎看不到有什么东西。坐北朝南的两间陈旧土房,一间用来做饭、放东西,另一间想必就是卧室。花母掀起布门帘让邵南孙和刘二根进里屋。花啸天在**倚墙而坐,形同一盘干树根,双眼紧闭,面色青黄。邵南孙不禁吓了一跳——

“花先生!”

“她爹,邵同志来看你了。”

花啸天似乎从鼻子里哼出一点声音,表示他听到了。这张曾让邵南孙感到过畏惧的脸,如今成了一块空白,一个零蛋,从上面什么内容也看不出来。喜怒怨恨、生死忧患等七情六欲全都隐去了,只剩下一堆像白纸烧过后留下的褶皱。

邵南孙战战兢兢地凑过去:“花先生,您怎么啦?”

花啸天的嘴唇似乎轻轻蠕动了一下,但没有吐出声音来。邵南孙抓住他的手:“花先生,您睁开眼看看,我是南孙……”

花母带着心灵上深深的凄怆说:“他的眼瞎了!”

“右眼不是好的吗?”

“回来以后也慢慢地看不见东西了。”

“咳呀!”邵南孙心肺欲裂,真想高声对天叫骂,命运欺人太甚!同时他心里也感到愧疚,应该早来看望。他可以猜想得出,这些年一对老人是如何艰难地熬过来的……

他仍旧抓着花啸天的手,趁机为老人切脉。他断不出老人身上到底有什么病,这样的脉象他从未碰到过,内脏好像并无太大的问题,但一切器官又似乎都不正常。虚无缥缈,频率如丝弦的余音,缕缕不断,半泣半诉。人无疑还活着,心却半死了。邵南孙胸腔里烧起一股仇恨的烈火,一时尚不知要朝谁下手的强烈复仇情绪,使他又变得热情、高尚,重新唤回来他身上原有的真诚和乐于助人的精神。他激动地说:“花先生,您跟我回福北吧?”

花啸天仍如死人一般,不吭不哈。

邵南孙转而求告花母:“伯母,您收拾一下东西,下午跟我一块回城里。先在全福北最好的宾馆里住着,我去跟地委书记交涉,把你们原来的房子要回来。然后送花老先生进医院治病。”

“那敢情好了。你又回剧团了?”

“没有,我还在铁弓岭养蛇。但是一切都不用您操心,全部花消由我负担。”

花母做不了主,还得去问花啸天:“她爹,邵同志好心好意来接你,咱就跟他去吧?”

花啸天毫不含糊地摇摇头,说明他什么都听得见,心里并不糊涂。

邵南孙急了:“为什么?为什么?”

花啸天不作回答,却喁喁脓哝:“露婵,你不要走,再陪爹坐一会儿……”

邵南孙大惊,把花母拉到外屋小声问:“花先生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他常说胡话吗?”

“自从他的右眼也瞎了以后,就很少下床,跟任何人都不说话。如果我不逼他吃饭喝水,他就不吃不喝。反正他也分不清白天黑夜,像老和尚打坐一样成天不动地方,就一个人咕咕哝哝地跟露婵说话玩儿。”花母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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