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己巳(第3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她还有一种痛苦。我站在老太太和她的这种痛苦之间却毫无办法了。

我突有所悟,问那病人。“你也在师范大学工作?”

“在校办工厂当工人。”

“**中你打过她?”

“嗯……我就推过她一下。不过那时候……”

他当然要辩解,要轻描淡写,要冲淡这个“打”字。还可以讲出一大堆理由,那不怪他、身不由己等等。因为逃避而说谎,因说谎而掉进另一个自掘的陷阱一颓唐、自己的人格解体。

“光是推了她一下,她决不会至死还念叨你不该那样打她。”

“**过去十年了,我以为什么都结束了。”

“只要你还活着就什么也没有结束。”

他颤抖了一下。不禁心中惴惴。

“林教授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医学院,听说医学院不愿意要。她的身体除去癌细胞还有什么东西?人家认为没有什么研究价值。不要又不合适,还挺作难。”

这又何必!死了还不图个清静,自取其辱。

“还有两万元存款捐给地震中致残的人。我们学校的头头也很犯愁,伤残人那么多,这两万元怎么分呢?一人几角、几分,有什么意思?老太太真会给活人出难题。”

我问他:“你的手指还疼吗?”

他没听懂我的话,反而说:“哎,怪啦,似乎好点了!”

收费处的赵力力旁若无人地走到我跟前,身后带着两个服装整洁、并无病容的人,显然又是后门病号。屋里屋外排着长队,忍无可忍的候诊者开始有怨声。先是小声嘟囔,继而大声理论:

“后边排队去,我们都是上星期约好了才来的。”“你来的倒是时候,看病夹个儿不怕死得快吗?”

“嗨,说你啦,别不觉闷!”

小赵一概没听见。她款摆腰肢,迈着小碎步,高跟鞋发出嘟嘟的令人难以生气却很容易心旌摇**的声音。雪白的大褂一尘不染,大概是经过重新裁剪缝制了,居然像旗袍一样突出她的曲线美。乌丝盘卷于头顶,大有高髻云鬓之胜,也显得她身材高挑。眉宇间艳气照人,顾盼生姿,哪里会对起哄的病人瞄上一眼。我也不会提醒她,因为我怕她。怕她还是个姑娘待字闺中,我可招惹不起。非是我自作多情,好管闲事的人正式暗示过我,只要我不嫌她小,小赵决不会嫌我大。她身后那两个神态庄重的男人也无动于衷。西服领带,装备齐全,像个有教养的人,却又不近人情。

小赵拍拍准备抢先坐到我对面的病人:“起来,先到外边去等一会儿。”

“为什么?”先来的病人自然不肯让出座位。

“不为什么,叫你出去你就快出去。”

“你讲不讲理?”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这是开发区的日本友人,要先给他们看。”

“日本人是人我们不是人?外国人的命值钱我们的命不值钱?”

“你的命值钱,可你那张公费医疗单不值钱!听着,你要马上交美元就让你享受外国人的待遇,优先看病。”小赵嘴似刀片,得理不让人。不,没有理也不让人。“诊脉一次20美元。金针治疗每次55美元。银针治疗每次30美元。宝石针治疗每次60美元。气功点穴按摩每次100美元。‘子午流注’中药每付100美元……你看哪一种?美元带来了吗?”

“你?”

“我怎么啦?公事公办,价格不同服务不同。我把话说明白了吧?请你先让一让。”她那张算得上是姣好的脸,此时真叫人受不了。她不知听信了谁的话,说像我这种木讷型的人就应该配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在我面前她禁不住总要表现自己的主宰能力,这就更让我害怕。我不记得妻子在活着的时候曾用这种腔调跟病人讲过话。

“汪大夫,这太欺侮人了吧?”病人希望我主持公道。有人知道我是院长,意见便冲着我来了。

“您这当院长的也不管一管?”

“他这个院长够窝囊的!”我一概装听不见,反正他们要求我看病,不至于说出太难听的话。

我手里只有医道,医道代替不了公道。每逢这钟场合,找说出的话总是不赶劲,说十句顶不上人家一句。说的愈多惹气愈多。何况对方还是我想躲都躲不及的人物,我怎敢参战。

他们再争下去也只会更让日本人看笑话。日本人有钱,中国病人有理,小赵是自己医院的人,她念的对外国人的收费标准确是医院制定的。我又能说什么呢?只好装聋作哑,任凭小赵连挖苦带骂地把病人赶出了门外:

“去吧,去吧,有本事快去告状,卫生局、市政府、北京,哪个衙门口大往那儿去告!”

小赵向我挤挤眼儿,骄态换成了娇态。这种小小的胜利对她来说太不算一回事了,一天不知要碰上多少次。若是让她碰上比自己更强硬的对手,让她当场栽了跟头她会怎么样呢?我不解其意,对她的热情无法做出相应的举动。我好在是院长,不敢管她就够不像话的了。再给她帮腔成何体统!如今的社会环境不知为什么专门造就漫骂人材。这就是说当今社会需要骂材,身为骂材至少自己不吃亏。找一个敢骂会骂的女人,自己也可不受人欺。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对口尖舌利的女人生不出亲近之感,老担心有一天她心血**,将我当成了她施展漫骂才能的对象,我当如何招架?也许两个人在同一单位工作,相互太熟悉了,就难以培养出美好的感情。没有神秘感就没有吸引力。不知那些成天上班在一起,下班以后仍然在一起在夫妻该有多么痛苦!还是多么欢乐?

日本人向小赵深深一躬,表示谢意。小赵受之无愧:“别客气,快看病吧。”前面那个矮胖子向我点头致意,脸上堆出谦卑的令人尴尬的笑容。脖子上的紫红领带格外刺眼。他在二十年前,头顶受过伤,留下头痛后遗症,时好时坏,百医不能除根。近日疼痛加剧。我给他戴上立体声耳机。他大惑不解。我不作解释,让小赵打开录音机,播放古琴曲《高山流水》。我灵机偶动,心里突然打个愣儿,这些外国人到底是喜欢接受中国的古曲还是外国的洋乐?要不要换花样给他播放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中“花香鸟语”两个乐章?或者是“命运交响曲”?也许会有更出人意料的效果。不行,中国针灸就要配中国乐曲。五音谱之于乐器,惟丝弦最能表达。用中国古典配合针灸或按摩最好。我不可脑袋一热对自己已在临床中得到验证的研究成果产生动摇。以前不论给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治疗也都是这么做的,效果不错,我何必多虑。何况《高山流水》曾被联合国确定为代表地球的声音发往太空,与其它星球上的生物进行联系——假定其它星球果真有生命的话。想到此,我毫不游移,在古琴曲的伴奏下,取其开穴二间,施以玛瑙针。

小赵抚弄着我那十几枚金针,不胜艳羡:“哎呀,你这些金针都是首饰厂造的!汪院长,你想必跟他们很熟,能不能给我买点首饰?不过我可没有你那么多钱。”又想买首饰,又声明没有钱,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很明白,是一种亲热,一种试探,如果我识情知趣,送给她一个戒指,一条项链,或一对耳环,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再呆也听得出这种话外音,却只能听她说,并不答腔。再若答腔,她更会滔滔不绝,从医院的秘闻讲到某个人的家丑、艳史。我这里经常有人来讲一些不便让别人听到的奇闻怪事,包括排泄他们自已的苦恼和愤懑。诸如对某件事情有意见或咒骂自己科室的顶头上司、同事、公婆、嫂子、小姑等等。既撒了气,又打了小报告。因为我既是医院的头头又是忠实的听众。不是我喜欢打听这些闲是闲非。恰恰是因为我不愿意打听别人的闲是闲非。我不跟某一些人特别亲近,也不跟某一些人特别疏远,身上没有派性色彩。对任何闲话都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他们对我的嘴更是放心,是非到我这儿为止,给人以安全感。从不进一言,也绝不会把他们的闲话传出去。因为我很清楚,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需格外小心,滴水不露,似听非听,只给耳朵,大小当个头头就必须学会能忘记许多东西,什么都听可千万不能什么都记住。他们只借我的耳朵用,我想不借给他们也不行。大家牢骚太多,憋得难受,格外需要热心的听众。像我这样忠实牢靠的听众也委实不多。于是我便成了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医院领导,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好人缘而自豪。眼下有两个懂汉语的日本人在跟前,必要时需适当地提醒她,不要出了大格。

另一个正在等候的日本人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跟我搭话,见我无暇他顾,便请教小赵。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