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要找到那半朵格桑花(第4页)
扎西巴杂说话的时候,一点表情都没有,我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知道那荒凉的一幕已经镌刻在他心里了,你就是下刀子剔,都剜不出来。
从拉萨市区到火车站,路况和风景一样好,而上了拉萨大桥后,即使是最优秀的司机,也会忘记路况,只感觉自己是美景的一部分。极目望去,是和大朵大朵的白云依偎着的远山,远处的每一座山峰上,都有蚕丝般的白色云朵笼罩着,一团接一团地铺排开去,直到视线的尽头。远山脚下,随着色彩的渐次丰富,是望不到边的青草和藏在里面的格桑花,而拉萨河虽然静如处子,她柔美的河岸线和中间大大小小的沙滩,却让整幅画有了流动的感觉。沙滩上不时有几株矮小但身姿灵秀的小树木,在静静流淌的河水里努力生长着。自小我就知道,青藏高原是长不成大树的,所以,无论是布达拉宫,还是扎什伦布寺的柱子,都是用一棵棵碗口粗的树身并在一起,围成它们需要承载的重量的“合欢柱”,然后就那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千百年地支撑着殿堂,支撑着喇嘛和藏民们的神圣信仰。
缘于这些自小熏陶出来的情感,我每次离开拉萨和回到拉萨的时候,觉得每块车窗玻璃都是一个画框,从哪个角度看出去,都是一幅迷人的画。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很敏感,一会儿激昂,一会儿失落,不知道自己选择绘画作为一生的追求是不幸还是幸运——一个人一生怎么可能画出比大自然更完美的图画呢?
在拉萨,似乎任何建筑都能配得上“庄严肃穆”这个词,就连远离宗教和历史的火车站也是这样。上午的简短通话,背包客只给我说了他到站的时间,我关了手机才发现竟没问他的名字和穿着特征,想想反正有手机,就没再联系。如此一来,到了车站,我既不用举牌,也不用四处张望,只需要远远地欣赏火车站的庄严肃穆和如过江之鲫的匆匆人流,安静地等人家主动和我联系就可以了。
人群蜂拥而至,又蜂拥散开,大概每次火车到站前后都是这样吧。我看着聚散无常的行人,想像他们来拉萨或者离开拉萨是什么样的心情,猜测他们中谁是我要等的背包客。人快散尽了,我的手机才响,我看看是背包客的号码,就没接,四下张望,寻找着拨打我的手机号码的那个人。一个瘦瘦的、高高的、金发碧眼的家伙迎面走来,他拿着手机,小拇指居然还挠着自己像是用高级洗发水洗过的山羊胡。我目瞪口呆:不会是他吧?
当然就是他,鲍勃!他循着我的手机铃声——亚东的《格桑花》,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说:“你好,我是鲍勃,英国人,在北京工作。”
&oLhasa……哦,你好!”没想到普通话说得那么好的背包客,居然是个英国小子,我顿时有些窘迫。
鲍勃像个搞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样大笑起来。
他接了我的电话,故意说流利的北京话,故意不告诉我名字,是想给我个惊喜呢,还是在捉弄我?我赌气地撂下他,独自扭头朝我驾来的车子走去,愤愤地拉开车门。
“意西尼玛,不要生气,我来这里不光是为了布达拉宫,也是为了你。央金拉姆没有告诉你吗?”尾随而来的鲍勃把包扔进后座,老朋友似的坐在副驾位子上。
他知道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奇怪,央金拉姆把他托付给我,自然不会连这点信息都不透露。但要说到为我来拉萨,恐怕就是开玩笑了。我看着他,冷冷地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是因为这玩笑开得太过分。”
“这句话好,我还没听说过,下次一定要用上,并说明摘自意西尼玛语录。”他说着,掏出了手机。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这不是我的原创,好像是一个著名的河南籍作家说的……喂,你知道河南吧,中原、中州,中国文化的发祥地。你真把这句话当成我的语录了?你不会是当真了吧?”我见他边重复我那句话边往手机里保存,乐了。心想,你小子这么年轻,中国话虽然说得溜儿,未必对我们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知道多少。
“知道,知道,河南——洛阳、开封、安阳;龙门石窟,白马寺;铁塔,包公;殷墟,甲骨文……呵呵,真是河南的作家说的,那我更得好好记着了。我是比较爱学习。真的,我一向坚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把手机小心地装进口袋,双手放在蜷着的两腿上,侧过身,很严肃地告诉我。这小子!说了乱七八糟的几个关于河南的关键词,真把自己当中国通了。
他的腿太长了,坐在那里的确很委屈。我笑了笑,把车发动了,问他:“姑且相信你的话。这么远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想和你合伙做生意——赚钱!”鲍勃回答得非常干脆。
虽然同学中从大一开始就有在外面挣钱的强人,但我却从来没动过这个心思,一直花着父母按月寄的生活费。偶尔捉襟见肘,也想去找点零花钱,可一直没机会。见鲍勃这样说,我有点动心了,但看他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样子,又怀疑他是不是在说着玩儿。
“央金拉姆给我看过你的画,我盯着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样?合作吗?你要是答应合作,我们签第一笔合同,然后去布达拉宫参观。OK?”
“我要是不答应呢?”我盯着前面,很专心地开车。
“你要是不答应签这笔合同,当然,明天我也要去布达拉宫。”鲍勃翘着他褐色的山羊胡子说。
我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就觉得眼前这人不对劲,可直到他说这句话,我才搞明白:我看不惯他的胡子!一个英国人,居然留这样的山羊胡子,我越想越觉得不伦不类,想着想着,笑出了声。
就这样,也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在从火车站回拉萨市区的路上,我和鲍勃成了合作伙伴兼朋友。我答应根据他提供的资料,为他临摹一批民国风景画。他也答应直接去我家,不住宾馆。
吃过晚饭,我俩都进了客房,关起门来天南海北地聊天,当然主要是谈合作细节,凌晨四点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下。
第二天我送鲍勃去布达拉宫时,已经是午后了,一路上不时碰到磕长头和转经的人,还有他们随意在路边点燃的桑烟。我对鲍勃说:“拉萨有三条转经路,第一条在大昭寺里,围绕大昭寺主殿的廊道;第二条,是围绕整个大昭寺的街道;第三条是最长的,由大昭寺、小昭寺开始,经过老城区,最后绕布达拉宫一圈。我们现在走的,就是当年文成公主来拉萨的老路……”
鲍勃似乎心不在焉,“唔唔”着,只顾拍照。
我原本就不喜欢给人讲这些,看他好像没什么兴趣,正好可以不再接着往下说。
很多人对进入布达拉宫前繁琐的手续极不习惯,鲍勃还好,他跟着我出示预约票、通过安检,都一声不吭,像个很听话的邻家傻大哥。
和扎西巴杂记忆里的布达拉宫不同,我印象里的布达拉宫是一个壁画和雕塑的世界,一个让人忘记时间和方向的世界。那些上上下下的楼梯和七弯八拐的大殿小殿所承载的,并不是游人的脚步,而是足以穿越任何生命的目光——但那些我们熟悉的酥油灯火,却总是把我们往某些方向吸引;或者不仅仅是我看到的酥油灯火,还有扎西巴杂看到的铁棍和大锁。
我一直不喜欢以游客的身份参观景区,更愿意在旅游淡季,或者干脆选个暴风骤雨的日子去仔细和那些建筑、那些佛像、那些唐卡交流。央金拉姆和我正好相反,她就喜欢喧闹的地方,景点里人越多她越兴奋,要是带个上百人的大团,她甚至会激动得忘记说汉语。好在她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从来不强求我帮忙当临时导游。我和她能保持这么多年的兄妹情谊,就因为她总是在我忍受得了的范围内折磨我。这一点,她和明珠又不同,明珠总是在挑战我的忍受极限。
“这里就是西藏以前的政教权力中心吗?”踏着凹凸不平、不知道被多少朝圣者踩过的古老石级,鲍勃问我。
经过一夜促膝长谈,我们早已经没有了刚见面时候的陌生感。但面对这么弱智的问题,我除了故意不理睬他、一直往前走,似乎别无选择。他大概也知道我不会回答,就没再追问,只是左顾右盼地跟在我身后。用预约票换了门票,付了参观费,我这才对他说:“跟个旅行团,你想知道什么,都有导游给你讲。你出来给我打电话。”
鲍勃摸摸他的山羊胡子,问:“你为什么不进去?”
我说:“等你出来的时候,要是还不知道,再问吧。”
我转身刚要走,听到身后有导游说:“请不要拍照。”扭头一看,被警告的居然是鲍勃,这家伙明目张胆地举着相机。
我远远地高声责问他:“你存心的是吧?从大不列颠跑这么老远来,还不知道哪些地方不能拍照?”
隔着高高矮矮、似乎都急不可耐地要走进这个闻名天下的圣殿的人们,鲍勃对我做了个“OK”的手势,笑了笑,收起相机,跟着导游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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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扎西巴杂曾经见过的布达拉宫已经是永远的历史,但金顶封闭了,帕巴拉康和曲杰竹普不让进了,布达拉宫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呢?或者我们是幸运的,可以凭借买票的钱就能进入这看上去十分庄严的宫殿,而我们之前和我们之后的更多人,却没有任何机会从这里进出。但进出这里又意味着什么呢?对我而言,最适合的瞻仰布达拉宫的方式,就是远远地望她。天空上飘着白云,天空很蓝,白云很白,蓝天白云下的布达拉红宫鲜亮得像簇新的一样,让我想起那个在这里没有位置的六世达赖喇嘛,会不会正是这个颜色激活了他内心的热情和对爱情的向往呢?当然不是,我知道的,但我还是要这样想,至少是这个颜色成就了人们心里的仓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