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不怕人拜也不怕人害(第2页)
天降神木,慰我今生。
想不到就在我要死的时候,还能看见这么好的一棵神树,这是上帝对我的赐福啊。那天我和我的小徒弟远远地过来,我以为前面是一朵云,但它又不飘走。我以为是一座山,又太突兀。我以为是一把剑,但谁能使用这么大的一把剑呢?它的剑柄深埋在土里。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棵大树,我一生梦寐以求的大树。
作为木匠,我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好木料。看见好木料我远远地就能闻到它身上的清香,幽香。树木本身比它开的花更香更醇。至于它身上的纹理,只有日光下的水能与它媲美。云烟的花纹太虚,没它清楚。虎皮身上的花纹太粗,没它细腻。我深爱这木纹,就像深爱我曲折蜿蜒而又坚韧前进的一生。每次我躺在地板上睡觉,或是吃饭俯身看饭桌,总有种掉泪的感觉——谁知道在一棵树粗糙的树皮下,有一颗如此明净光滑的心!看到这棵神木,我决定从此停止砍伐。就让它永远自由生长吧,我没有必要砍下它、剥开它、制造它、加工它,它本身就是一根活的擎天柱。
我的徒弟问我为什么不看它一眼?我说我的心里全是它,闭眼都能看见。但我不敢正视它,我唯有羞愧。
它是完全的,纯粹的,自然的,而我的一生自我砍伐,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唯有先行腐朽,才能生长出一棵新的小树。
夜半我呻吟的时候,它来了。它告诉我之所以它能保全自己,恰恰是因为无用。而我呢,就是因为太有用了,以至不可收拾。我的名气太大,到处有人请我砍树、做家具、修房造屋,还有人请我去做弓箭矛戟,唉!
作为木匠,我应该埋葬自己的斧,让它重新发芽。
大树的话
神树说:
我不是造物主宠爱的,相反,我是被人抛弃的废物。
就像那块石头无缘补天,我也无缘为大地增加什么风景。我一生下来就难看死了,全身疙疙瘩瘩,我现在还是疙疙瘩瘩。不要问我多少岁了,我只记得我刚发芽的那一年,遇见了一场大火。因我的心包裹在丑陋而结实的树皮里,我竟躲过了这一劫。
又过了多少年,冰川时代来临了。又因为我的丑陋与结实,我自己给自己取暖,又活下来了。然后又是洪水来临,这时我的根已经与岩石生在一起,我的干已经紧靠一座山,洪水冲不倒我,海啸吹不走我,我活下来了。
千千万万沧海桑田,万万千千无因无缘。我总是赶不上好时候。我总是错过。我一生都在错过。有时下雨,明明到我跟前,但就是浇不到我身上。我看着眼前青山绿水,百花盛开,我自憔悴,以泪自浇。后来山崩地裂的时代又来临,我身边的大山倒崩,一头滑进海里,大路被水淹没,花花草草瞬时无踪。我惊讶得不得了,四处看天看地,到处空无一物,偌大一个乾坤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好寂寞啊,在寂寞中我疯狂成长,我希望高起来,大起来,我要让自己身上长虫长草,我要自己制造一个生物繁多的世界。果然,我的身上慢慢长满虫子,那些虫子日日夜夜啃噬我的心,我的生命日益空虚,但我竟也凭借这被啃噬的痛感度过了漫漫长夜。没这折磨,也许我早就死去?
后来我也麻木了,虫咬我也不疼,火烧我也不痒,我不知道我是一棵树还是一块石头,反正就那么无知无觉生长着。我眼前曾有大片大片的森林,那些兄弟们都因为长得太好被人砍走了。只有我,又大又难看,因此没人要。
我最大的麻烦在于我不会衰老,我真害怕我就这么一直长下去,我渴望有人把我砍倒,重新做一回别的什么。
啊,我渴望的那个人终于来到,但他为何见了我就远远地抛开了他锋利的巨斧?
不怕人拜,也不怕人害我问庄子:那些人为什么要拜一棵树?
庄子说:那些人用烟熏火燎的方式拜一棵树,明处是希望它活,实际上是希望它死。
我问:它何以不死?
庄子说:白天热气蒸腾而上,它全数吸收,这些水蒸气夜晚化作一场霖雨,施洒人间。
我问:它为何如此伟大?
庄子说:它不是伟大,是没办法。最高境界的人就像这棵神木,不怕人拜,也不怕人害。
匠石梦神木
匠石是个木匠,以砍伐为生。但是他在最好最大的神木面前,感到羞愧了,决定从此不再砍伐,让斧头去发芽。
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庄子·德充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