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如水(第1页)
拂晓时刻,山峦间晨光乍现,昨夜事尚历历在目,长安城正处在平静的湖畔水面,对底部的汹涌毫不知情,这座城包围在所有人的醉生梦死间,还幻想这是曾经景华盛世中的太平长安,石激水面,涟漪摇摆未休,惊扰梦中人,美梦初醒,幻梦归离。
深知雪晨起,同庞义康对接,不过多言语,彼此交换个眼神后,他照常率队行街,巡视几圈,敏锐察觉到周围人的异样。
街边的茶肆、巷口屋檐下,三三两两的人众集聚,交头接耳,面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惊惶忧虑,低声如蚊蚋,又无比清晰的钻进深知雪耳中:
百姓甲:“听说没?昨夜西市那边又开始死人了!听闻死状极其凄惨,那得是多大的仇、连骨头都剁碎了!”
百姓乙:“可不是!就在宵禁后,听说还让新上任的统领撞见,追着那杀千刀的好几条街呢……”
百姓丙:“这世道还让不让人安生,本就不太平,到晚上更是阎王爷索命。”
百姓丁:“哎、官府…官府顶什么用?上头那些公公们只顾自己捞钱,哪管咱们死活?”
议论绝非空穴来风,大崇朝堂,太后深重花与司礼监掌印太监穆顺仁联手、把持朝政,宦官权势熏天,厂卫横行。政令出于宫围,军务亦常受掣肘,边备松弛,卫所糜烂。这长安的治安,是庞大王朝前生锈的利刃,平日里勉强维持表面锋利,实则早顿挫不堪,遇上真正斩不断的硬钢,便显露内在的腐败与无力。
庞义康依深知雪之意,将昨夜的事稍加散播,并非单纯制造恐慌,而是要彻底把这脓疮挑破,血与脓横流,置于光天化日之下。
深知雪要的就是这效果,等着民怨水涨船高,上面人无法继续装聋作哑。
“你敢和我玩,我奉陪到底。”深知雪心中暗暗念叨景安王府那位权贵,面无表情地经过,目光扫视那些后怕的面孔。
——当夜,庞义康果然不出所料,加大对西市及漱玉坊周边的巡逻力度,增派更多人手,将那片区域照得亮,空气散出紧绷的肃杀之气,恪尽职责的姿态、威慑黑暗深处的根须难以触及。
第三日,午后。
天气闷,乌云低垂,护城河的水位因上游降雨悄然上涨,水流变得湍急浑浊,呼啸拍打石案。
接连几辆马车时不时从城门而过,驶上街,深知雪皆看在眼里,这些马车的装饰规格,可不像普通人家,倒像哪州几个世家的豪车,他觉着奇怪,真赶巧,入长安还赶一天。
压抑已久的潮,终于在西市边缘的衙门外惊起滔天骇浪。
数十名布衣百姓,男女老少皆有,他们搀扶几位哭天抢地、手持血书的老弱妇孺,聚集在衙门大道前。
悲泣、控诉、愤怒呐喊声交织,彻底打破午后懒怠的沉静。
“青天大老爷诶!求求您给咱们做主啊…!”
老妇人哭嚎:“我儿子下江南谋生,好不容易回趟老家,怎么就能让人给害了!还死得不明不白,官府凭什么不查!?”
人堆里的壮年男人高呵:“前夜西市又开始接连死人!你们要瞒到什么时候!这长安城还有没有王法?我要权去告你们御状!”
“别以为躲在里面就没事!滚出来!你们这群官家狗!”
群情激愤攀升,声浪一波盛过一波,门前皂隶拿棍子费力抵制即将冲上前的群众,引来更多路人驻足旁围,指指点点,局势眼看要失控。
衙门堂内,长官全秉卓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中频频叹气,负手来回踱步,他已年约四旬,面白微须,额角浸得全是冷汗,听着外头越来越高的吵嚷,心知此事再也压不住。
要强行弹压,激起民变,他掉多少脑袋都担待不起,若立案深查,天知道会牵扯出什么牛鬼蛇神,他更不敢,真真是求爷爷告奶奶。
衙门乃是治理长安政务、司法、治安的核心地方行政机构。其长官品级不算低,在勋贵遍地的长安,处境往往最尴尬,尤其涉及可能牵连权贵的案件,更是动辄得咎。这上头,直接管辖和考核的,正是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一旦事态扩大,惊动这两大中央司法机关,他这顶乌纱帽恐怕岌岌可危。
焦头烂额之际,他脑中灵光乍现,猝然回忆起昨日夜里庞义康私下向他透露的消息——那位新上任的国公府世子、昼巡统领,貌似对此案极为上心,并且掌握少许线索……
全秉卓一拍脑门,像抓到救命稻草,连忙吩咐心腹:“快快!快去请深统领过来!就说本官有要事相商。”眼下死马当活马医,也只能依靠这丝可能性来挽转局势。
深知雪还在街上,仿佛确信有人在找自己,刻意溜人似得,终于在左拐右拐间让全秉卓身边的人找到,并马上告知情况。
他还在任职期间,但见那属下神色匆忙急迫,只好嘱咐暂时担任副领的康茂继续领人巡街,他跟随人去趟衙门。
刚到此地就见门外群众越聚越多,场面壮大人声鼎沸,全秉卓自己不敢出来面见百姓,派副手站在阶前挡枪,艰难地维持秩序,企图安抚众人情绪。
大门深知雪肯定是挤不进去,被人从后门领入堂内——他依旧这身统领轻甲,神色从容,恰到好处的疑惑,揣着明白装糊涂,瞧全秉卓,“全大人,不知急召下官所为何事?”
全秉卓立马招呼着赐座“哎呦、深统领深统领呦。”
他勉强挤出个笑脸,姿态放到最低,甚至亲自给深知雪看茶,语气十足客气和无奈,斟酌着张口:“深统领啊,实不相瞒。”
“门外那些……乃是为西市那桩连环命案前来喊冤的百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民怨掀起,若再不给个交代、只怕…会惊动上头人啊。”
他说这话时小心翼翼,观察深知雪的神色,接着道:“本官得知深统领近日也在探查此事,且前夜亲历凶案。”
“不知……深统领可否现行探查一番,若能找到关键线索,能暂时稳住局势。”“本官…不、整个衙门,必将感念深统领援助之德!”这话几乎等于明说,希望深知雪先顶上去,把事查的有个眉目,他好后面接手,既能安抚民众,又可规避风险。
深知雪心中泛起冷笑,面上显露为难之色,轻放茶盏,“全大人,并非下官推辞,只是、下官职责在于昼间巡防,本无重权。这缉凶查案,乃是衙门及刑部分内之事,下官贸然插手,恐怕……于体制不合啊。”被派着办事,总得宰宰好处,他话讲得委婉,姿态做得足。
全秉卓哪里不知他这是在讨价还价,连忙开口:“诶、深统领此言差矣,维护长安治安,本是你我有责,此桩特事特办,一切由本官担待!只要深统领肯出手,需什么协助,衙门上下必鼎力相帮。”这完全算恳求了。
话说成这样,态度也够低,深知雪再不答应,就是贪心不足,蹬鼻子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