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师傅此生安康(第2页)
话未说尽,听见的三人却都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看顾着些我的徒儿。
不要派他去干太过危险的活儿。
不要让他一人身入险境,尽量多派些人手帮他。
不要忘记了哪怕只是一分的真心,让他满怀期待地回首看去,却发觉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林霜行抬头望向老人右手边的人,看他默然低垂着眉眼,清晨的阳光洒向那张侧脸,在他的鼻尖映上了几点细碎的光。她颔首应是,轻声回答:“霜行记着了。”
云莽被搀扶着坐上了轿子。那双浑浊而温润的眼眸在合上轿帘的一刻向祁青洲望去了一眼,然后深深垂下了眼帘。
车轿终于渐行渐远。留在门口的人都抱了手躬腰下拜,齐声辞别:“先生一路慢走。”
静默无声处,祁青洲望着晨雾中逐渐模糊的轿影,强装冷寂的神色一瞬间土崩瓦解。
他终于怅然若失,俯身跪地,深深叩拜。
“师傅……师傅……”他小声唤着,渐渐泪水盈眶。
“徒儿不敬不孝……唯愿师傅……鹤寿松龄,此生安康。”
……
山风堂里的火烛经常点到子时。留宿的学子起夜路过,总能看到自家师傅在书堂里愁眉不展地盯着他们写的字看,似乎是被那龙飞凤舞、形态各异的笔法扰得无法安眠,披上件外衣就赶过去了。
其中,尤以萧家那位小将军的字最为“出彩”。云莽曾拿着他写的一张千字文在书堂中交相传阅,学子们接过来一看,皆扶额捧腹,大赞他是“当世书法的一脉异军突起”。
萧从舟的字倒是横平竖直、方方正正。
只是那“横”平的过了头,看上去像极了被裁衣匠人抻紧的布尺,“竖”又毫不管提笔轻重,写的上下一边儿宽,整幅字写得跟初提毛笔的小孩似的,不说大将之风,就连伙夫之风也得说是差之毫厘。
云莽背着手在书案旁来回踱步,不时急促地咳嗽两声。萧从舟面露赧然,抬头朝他一笑:“师傅,徒儿最近有在用功练字了,到时候再请您指教……”
云莽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于是之后两月,萧从舟自请留堂一个时辰,钻进僻静无人的藏书阁埋头练字,倒是十分认真、从不偷闲。偶有散学的同窗经过阁外,好奇地趴在窗边瞅他,云莽便悠悠地举着书卷,一一敲过他们的头,催着人下山归家了。
“师傅。”两月后,萧从舟拿着他的“战果”敲响了傍晚闭户的游云书斋。
云莽端坐案前,接过那一沓宣纸细看,笔迹竟清秀流畅,与先前的稚拙字体大不相同。
他抬眼瞧着少年人略显紧张的神色,咳喘一阵,开口道:“怎么,虽有恒心,却无信心了?”
萧从舟跪在席团上,颔首浅笑:“徒儿惭愧。”
“字写得大有长进,以后发下去供人‘鉴赏’的,应该是要少了你这一张喽。”云莽放下了手中宣纸,“只是诸多练笔,怎得都摘自这般冷僻的《松山集》?”
萧从舟闻言一怔,抬头对上自家师傅的视线:“……书室中随意翻得,故而以此练笔。”
片刻后,他躬身退了出来,轻轻阖上了游云斋的房门。
《松山集》摘录了自古以来的祝祷诗词、祈安文章,字句皆是福寿安康。
读书人都道它冷僻,非经非典,随手就扔在一旁。萧从舟却在藏书阁里找了半天,终于在昏暗的角落书匣找到了这本外皮残破、内里崭新的《松山集》,放在桌案一边,充作了练字的范本。
山风堂一如其名,寒风凛冽、穿堂而过。云莽不听徒生童子嘱托,仍然晨起夜寐、长衫单薄,结果一病就病了几月。
萧从舟与同窗每每带着药材上山,悄然让灶房熬了汤药送去,却都被不取徒生分豪的云莽骂了回来。
“不要你们多事!风寒药在山上堆了一堆,你们是觉着师傅连药都买不起,还是觉得我过上两日就要驾鹤西去了?!”云莽剧烈地咳嗽起来,泛红的眼睛盯着书堂上下,“再让我听见你们过问灶房熬药之事,一个个都别来念书了,滚下山开药馆子去!”
一众徒生的关怀言辞皆被臭骂了回来,萧从舟蹙眉出神,在练笔之初写歪了一个“安”字。
他低头看着那瘸了腿似的一个字,忽然站起了身。
藏书阁书籍万千,他埋头找了半日,才找到那本当不会引起云莽怀疑的《松山集》。
厚厚的几千纸张里写满了祈祷安康的诗词文赋,也藏进了一句湮没无闻的——“愿师傅鹤寿松龄,此生安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