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频率(第1页)
新元历9月12日,下午4时。
秋日的苍穹,像一块被反复漂洗过的靛蓝画布,云絮是偶然滴落的稀释奶白。风是凉的,带着植物衰败前最后的、辛辣的芬芳,穿过“螺壳”二楼阳台。身后是未完全闭合的合金缝隙,将室内的暖光与寂静渗出。
林渡舟就静静地站在这道缝隙前。像一株被误植于金属丛林的含羞草。她身上那件燕麦色的羊绒开衫,宽大,柔软,将她壮健的身形完全包裹,那是她对抗世界的第一重堡垒。
山外面,左侧城市中的霓虹灯早已迫不及待地开始闪烁,像永不愈合的伤口,烙在渐深的橙红暮色里。她甚至能想象出那里蒸腾着的、由数百万人的体热、尾气和油炸食物混合而成的、温吞而油腻的气息。右侧无数棱镜般的大厦外墙,将夕阳的余晖折射成千万柄冰冷的、晃眼的金色利剑,刺得人眼球发胀。
但于她,世界从不以图像为先。
它是声音。是镶嵌在地平线上的一幅用噪点密集的动态画卷。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躁动不安的声之海。悬浮车流的轰鸣是深水区永恒的暗涌,建筑群内部机械的嗡鸣是中层的洋流,而无数人类活动的碎音——笑声、争吵、呼喊——则是海面永不平息的、闪烁着危险磷光的泡沫。
她合上双眸,闭目塞听。并非为了逃避,而是试图在声音的暴政中,捕捉一丝属于自然的、纯净的、和气对频率——风的形状,落叶的轨迹。
失败了。
山下的声浪如同涨潮,一浪高过一浪地翻搅着她意识的堤岸。她甚至能“听”到声音的“颜色”——那低频的震动是浑浊的暗红,那刺耳的刹车是惨白的闪电,而某个持续不断的、来自远方的钻孔声,则是令人牙龈发酸的铁灰色。
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仿佛是被无形的声波推搡着,厚重的自动门在她身后滑开,又无声闭合,将那片喧嚣暂时隔绝。
在“螺壳”指挥中心的主指挥厅内部的“寂静”,并非虚无,而是一种被层层技术精心驯服后的状态。如同将一片喧嚣的海洋,强行压制成了平滑如镜的湖面。数米高的弧形墙壁是无缝的显示屏,正缓慢流淌着全球能量流动的实时数据可视化瀑布,绿莹莹的数字如雨丝般无声滑落。由沐染桐设计的“织梦者”系统核心服务器阵列,被安置在环形大厅下方的透明隔层里,望去是一片深邃的、律动着的幽蓝光芒,如同在建筑内部封印了一片海洋。空气净化系统吐纳着恒温的气流,发出催眠曲般的低频哼鸣;占据整个大厅中央的环形全息星图,其核心处理器运转时,产生着一种近乎冥想的、稳定的嗡声,如同巨兽沉睡时平稳的心跳。
“调出全球新闻频道,优先级一。音量设定在标准值。”
总负责人岑曙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静水中的鹅卵石,清晰、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涟漪。
她站在指挥台前,身姿挺拔如松。铁灰色的西装套裙剪裁极佳,没有任何多余的褶皱。灰白的短发下,是一张被岁月与责任刻画出坚毅线条的脸。她的眼神,是那种能同时容纳星海与尘埃的深邃。
巨大的全息屏应声亮起,新闻主播的面孔带着职业化的沉痛。
“……重复播报本日前线噩耗。宇航员李静,于今日14时07分,在执行‘地月观测镜’维护任务时,因‘月疏’引发的突发性引力湍流,被抛出安全索道……现已确认牺牲。”
画面切换到一段模糊的、来自空间站外部摄像头的影像:一个渺小的、穿着白色宇航服的身影,在蔚蓝的地球背景前,无助地、缓慢地旋转着,滑向无尽的黑暗真空。没有声音,但那寂静的坠落,比任何爆炸都更震耳欲聋。
她继续用刻意出来的沉稳镇静气息播报:“同时,全球气象中心联合发布预警,受‘月疏’引发的引力扰动影响,未来三个月内,全球洋流体系可能出现大面积停滞或改道。这意味着,依赖特定洋流路径的渔业将面临毁灭性打击,部分沿海城市的海水淡化工程也可能陷入瘫痪。专家呼吁……”
“砰!”
一声闷响来自数据交互区。
是沐染桐。她一头极光般的青色短寸头像是刚刚被手胡乱地抓过,有几缕不羁地翘着。她面前悬浮着三面高速滚动着复杂代码的全息屏,屏幕的冷光映得她脸色更加苍白。她一拳虚砸在控制台上,当然,没有任何实质的损坏,只有力反馈系统发出一声低沉的模拟音效。
“归墟!是归墟那帮刽子手!”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金属,尖锐,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们在他们的‘真理论坛’上发布分析报告,说李静的牺牲是‘宇宙生态位自然优化’的必然结果!还抨击我们‘月桥计划’是违背熵增定律的愚蠢逆行!”
岑曙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星图某处闪烁的异常红点上,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某条物理定律:“愤怒是廉价的燃料,染桐。他们的恐惧与诋毁是因为他们赖以生存的、弱肉强食的旧世界法则,正在我们新建的游戏规则中失效。”她微微侧头,视线扫过全场,“只要我们坚持为了那个目标奋斗,会让越来越多的人看见真相,斩除恶劣。”
在沐染桐右侧,隔着两个办公座位的IT架构师俞惊澜,几乎要把自己缩进深蓝色的连帽衫里。巨大的降噪耳机像两只甲壳动物包裹着她的耳朵,但显然没有播放任何音乐。即使她的办公桌位于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三面环绕着防窥光栅,触控式的流线型曲面桌上堆满了各种型号的接口线和一块吃了一半、包装纸揉皱的巧克力。她习惯那样,说这会带来些须安全感。三块悬浮屏呈拱形将她包围,左侧屏幕是不断跳动的网络攻防日志,右侧是深空引力波谱分析图,而正中的屏幕,则定格着一帧极其复杂的、类似分形艺术的几何图案——那是她个人编写的屏保程序。她推了推快滑到鼻尖的黑框眼镜,小声地,像是对着自己屏幕上的一个节点喃喃自语:“他们不是想要成为强者,而是想要成为程序员,他们把宇宙,包括我们,都看作是一段可以被随意删改、优化的代码”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键盘一个已经有些松动的键帽。
“又是一个……”蒋寒星的声音从舰长联络站传来,她双手抱胸,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务实和责任感让她直接聚焦于行动。“岑工,望舒号需要延长本次巡航任务吗?月球背面的引力异常区,数据波动比上周扩大了百分之十五。”
“批准延长。但优先保证舰船和人员安全。”岑曙的回答迅速而果断,她的目光扫过全局,“我们不能在开局就折损唯一的太空眼睛。惊澜,“归墟”最近在近地轨道的数据活动,有规律可循吗?”
被点名的俞惊澜微微一颤,仿佛从某种深层的思考中被拽了出来。她飞快地调出几个重叠的数据拓扑图,声音像在自言自语,却又足够清晰:“他们……像病毒。代码风格在不断变异,没有固定模式。但核心指令很统一……他们在试图给混乱的‘月疏’现象,建立一个绝对可控的‘数学模型’。他们想把宇宙装进一个他们自己定义的盒子里。”她皱了皱眉,补充道,“一个……很丑陋的盒子。”
而在环形区域相对安静的另一个角落,生态模拟专家柳司宸,正背对着大厅中央的紧张氛围。她穿着一件宽松的、带有手工刺绣蕨类植物纹样的亚麻长袍。她的工作台上没有悬浮屏幕,只有一个精致的竹编鸟笼,里面养着两只白腰文鸟。一只是温润的驼色,胸脯的绒毛像一件精致的小背心;另一只是活泼的鸵花色,黑白相间的羽毛宛如泼墨。她正用镊子夹着新鲜的蛋黄小米,小心翼翼地送到小鸟嘴边,它们则发出满足而细碎的“啾啾”鸣叫。当李静牺牲的新闻播报时,她喂食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哀伤,随即用指尖极轻地抚过鸟笼的竹条,仿佛从这些小生命身上汲取着安静的力量。她的存在,像一片温润的玉石,中和着这个空间的金属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