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间再见(第1页)
审判日过去了,像一场席卷一切的噩梦。钱家村活了下来,却又像是彻底死过了一回。天亮了,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可村子里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反倒有种大病初愈后的虚脱和死寂。
人少了一大半。钱富贵家、赵铁匠家、还有钱魁那帮跟班的家,都彻底没了声响,门板上落满了灰。李老实家的破屋门大敞着,里面空荡荡,只有一股说不清的晦气盘桓不去。活着的人,如王老倌、张老汉、李寡妇,还有那捡回条命的王婆子,个个都像是被抽走了魂,走路低着头,脚步虚浮,见面也不敢多看对方一眼,偶尔眼神撞上,都慌忙躲开,里面是藏不住的羞愧和后怕。
那口曾经涌血的枯井,这会儿彻底干了底,只剩下井壁上几道暗红色的污渍,像是一道永远抹不去的伤疤,提醒着人们这里发生过什么。没人敢靠近那口井,都绕着道走。
村子静得让人心慌,只有风吹过破屋顶茅草的呜呜声,比以前更显凄凉。
王婆子这会儿正拿着个破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自家院门口的落叶,眼神却总忍不住往村子深处那间老屋瞟。她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啥滋味。怕,还是怕的,腿肚子现在看见那屋子还转筋。可除了怕,还有种说不清的……空落落。
“唉……都完了……”她叹了口气,低声嘟囔,“该遭报应的都遭了……这村子,也差不多算完了……”她想起昨晚上孽镜台里自己那点龌龊心思被照得清清楚楚,脸上就一阵臊得慌,同时也是一阵后怕。要不是半个窝窝头,自己这会儿怕是也跟李老实他们一样,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遭罪呢。
太阳渐渐升高,阳光驱散了些许阴霾。就在这时,那间沉寂了许久的老屋门,“吱呀”一声,又一次开了。
王婆子手一抖,扫帚差点掉地上,心脏“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赶紧缩回院子,只敢从门缝里往外瞧。
只见冥月从老屋里走了出来。她身上那件穿了十天、刺目如血的嫁衣,在阳光下,竟如同褪色一般,那浓烈的红色迅速变淡、变浅,最后化成了一件寻常农家女的粗布裙子,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干净净。她脸上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冰冷也消散了许多,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眼间似乎柔和了些,看着竟有几分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清秀,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黑得沉静,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通透。
她没看任何人,只是慢慢走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熟悉的破败景象——低矮的土坯房,荒芜的田地,歪斜的篱笆,还有远处那座沉默的大山。
她的目光里,没有恨,也没有留恋,就像在看一幅与自己无关的、年代久远的画。
就在这时,冥月身旁的空间,如同水波般轻轻荡漾了一下。下一刻,一个身着玄黑龙袍、不怒自威的老者身影,悄然浮现。依旧是投影,但那浩瀚的威严却让偷偷窥视的王婆子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差点跪下去。
阎王爷爷低头看着冥月,那双看透生死轮回的眸子里,此刻却带着真切的慈爱和温和:“月牙儿,此间事了,尘缘已了。随爷爷回地府吧,那里才是你的家。”
冥月抬起头,看着爷爷,轻轻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嗯,爷爷,我知道。”
阎王又看了看这片土地,声音平淡却蕴含天威:“此间罪孽,已得清算。剩余生灵,好自为之。”这话既是对冥月说,也是对这片土地上所有还活着的、能听见的人说。
冥月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村庄。她看到了角落里偷看的王婆子那惊恐的脸,看到了远处窗户后张老汉躲闪的眼神。她也看到了那间关过她的柴房,那条被拖去后山的路,那座将她吞噬的深渊的方向。
十年光阴,生死轮回,恩怨情仇,在这一刻,似乎都化为了淡淡的云烟。
她转过身,不再回头,轻轻拉住了爷爷伸出的手。那手并非实体,却带着让她安心的力量。
“爷爷,我们回家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释然和坚定。
“好,回家。”阎王爷爷颔首。
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清晨的阳光下,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融入空气的水彩画,渐渐淡化,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气息。
过了好半晌,王婆子才敢慢慢推开院门,探出头来。空地上空空如也,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但空气中那股令人心悸的威严,和冥月消失前那平静的眼神,却真实得让她无法怀疑。
“走……走了……”王婆子喃喃道,心里头那块悬了十天的大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却砸得她浑身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说不清是庆幸,是后怕,还是别的什么。
消息很快在剩下的寥寥几户人家里传开了。
“走了?真走了?”
“跟……跟阎王爷回……回地府了?”
“我的娘诶……这算是……彻底结束了?”
人们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聚拢到村子中央,看着那片空地,个个神情复杂。劫后余生的庆幸,夹杂着对过往罪孽的羞愧,还有对未来茫然的恐惧,交织在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钱家村,这个曾经因为愚昧和残忍而献祭了亲生骨肉的村子,终于在经历了一场来自地府的最严厉、也最公正的审判后,获得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人口十不存一,田地荒芜,元气大伤。
而关于这个村子的传说,也彻底变了味。以前是“山神祭品”的诡异故事,现在则变成了“阎王孙女”归来清算的、带着浓浓警示意味的传说。附近村子的人谈起钱家村,都会压低了声音,带着敬畏说:“可别干缺德事!举头三尺有神明!瞧见没?钱家村就是例子!那阎王爷的孙女,可是真真的!善恶到头,谁也跑不了!”
王婆子有时坐在门口晒太阳,看着冷清的村子,会对偶尔过来串门、同样幸存下来的张老汉念叨:“老张头,你说……咱这算不算是……重生了一回?”
张老汉吧嗒着早已没了烟丝的旱烟袋,浑浊的老眼望着天,叹口气:“重生?算是捡回条烂命吧……往后的日子,难熬哟……可得记住了,有些事,真不能做……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他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带着无尽的沧桑和一丝终于醒悟的敬畏。
阳光依旧每天升起,照耀着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只是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而那个穿着红嫁衣归来,最终又悄然离去的少女,和她背后那执掌生死轮回的爷爷,成了这片土地上,一个永恒的、关于善恶与报应的传说。
人间事,了了。
地府深处,忘川河畔,或许会多一个穿着寻常布裙的少女,安静地陪在她的阎王爷爷身边,看着孽镜台中,人世的浮沉与轮回。
人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