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审判日(第1页)
阎王投影离去,那轮惨绿的月亮和彻骨的阴寒也消失了,但钱家村却没能恢复一丝生气。相反,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笼罩了下来。经历过昨夜魂魄几乎被抽离的恐怖,还活着的村民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个瘫在各自的角落里,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只剩下等死的本能。
王婆子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湿漉漉、凉飕飕的,她也顾不上了。她扒着窗台,望着外面依旧漆黑的天色,心里头一片麻木:“完了……这回是真到头了……阎王爷都亲自来了……下一个,就该剥皮抽筋,下油锅了吧……”
她甚至有点盼着那最终的审判快点来,这种悬着心的折磨,比死还难受。
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异变再起。
没有任何预兆,所有村民,无论他们是瘫在炕上、缩在墙角,还是躲在柜子里,都感觉自己的身子猛地一轻,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拽了出去!他们惊恐地“看”到,自己的肉身还留在原地,而一个半透明的、轻飘飘的“自己”,正不受控制地向上飘起,穿透了屋顶,飘向了村庄的上空。
“鬼!我变成鬼了!”王婆子的魂魄发出无声的尖叫,看着脚下越来越小的村庄和自家那间破屋子,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不止她一个。几十个半透明的魂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要是当年在村里、或多或少与那件事有牵连的,此刻全都像被无形之力牵引着,汇聚到了村子上空。这些魂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互相看着对方虚幻的脸,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而在他们上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巨大无比、光滑如镜、却散发着幽幽白光的“镜子”。那镜子庞大得仿佛覆盖了整个天空,镜面光滑,却照不出星辰月亮,只映照出下方那几十个瑟瑟发抖的村民魂魄。
“孽镜台……”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上,又仿佛从每个人心底响起,“尔等阳世一生,功过善恶,皆在此镜中,纤毫毕现,无可遁形。”
是阎王爷的声音!虽然不见其形,但那威严却无处不在。
紧接着,那巨大的孽镜台光滑的镜面上,如同水面投入石子,泛起了涟漪。一幅幅清晰无比的画面,开始快速闪现。那不是简单的影像,而是连同当事人当时的念头、心声,都如同字幕般清晰地呈现在所有魂魄面前!
第一幅画面,锁定了魂魄群中最前方、几乎要消散的一个虚弱魂体——那是已经形销骨立的钱富贵残留的魂魄。镜中显现的,正是十年前那个雨夜,悬崖边。
画面中,钱富贵一脸“悲悯”和“无奈”,对挣扎哭喊的小冥月说:“月丫头,为了全村老少,委屈你了……你是咱钱家村的英雄……”但镜面上同时清晰地映出他当时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死丫头片子,哭什么哭!赶紧跳下去完事!要不是你这灾星招来祸事,老子这村长当得舒舒服服!用你一条贱命换老子安稳,值了!”紧接着,画面显示他如何暗中用力,和冥月父母一起,将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推下了漆黑深渊,推完之后,他脸上甚至闪过一瞬间如释重负的狰狞。
“钱富贵,身为一村之长,不思庇佑村民,反而愚昧残忍,为一己私利,主导献祭,杀害无辜孩童。罪大恶极!”阎王的声音冰冷地宣判,“判:抽肠地狱,刑期三百载!尔后打入畜生道,十世不得为人!牛头马面,行刑!”
两道黑烟从虚空中窜出,化作手持锁链、青面獠牙的鬼差,正是牛头马面!它们毫不理会钱富贵魂魄发出的凄厉哀嚎,直接用锁链套住,拖入镜面之中,镜面涟漪一闪,隐约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和锁链拖曳声,随即消失。
所有旁观的魂魄都吓傻了,尤其是那些当年参与其中的。
紧接着,镜面光芒一转,照向了已经半疯的王氏和瘫软的李老实的魂魄。他们当年如何懦弱、如何被逼迫、但最终又如何亲手将女儿推向死亡的细节,包括王氏别过脸时那一丝“终于解脱了”的念头,李老实手上如何用尽全力、生怕女儿掉不下去的心思,全都暴露无遗!
“李王氏,李老实,身为人母人父,枉顾人伦,懦弱自私,亲手弑女,罪无可赦!然念其受人蛊惑,非全然主动,判:削其阳寿,即刻魂魄离体,打入‘孽镜地狱’,反覆经历推女下渊之痛,直至魂力耗尽!”
两道光芒从镜中射出,罩住李老实和王氏的魂魄,他们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吸入了镜中,镜面显现出他们在一个循环的悬崖边,不断重复推下女儿又后悔莫及的痛苦画面。
审判在继续,精准而高效。
当年积极主张、动手捆绑冥月的赵铁匠(魂魄虚淡,已受惩):其生前欺凌乡里、逼死邻村老人的恶行也一一呈现,被判打入“铜柱地狱”。
当年跟着钱魁起哄、对冥月辱骂踢打过的几个青皮混混:他们的劣迹和当时恶毒的念头公之于众,被判减寿二十年,死后入“拔舌地狱”。
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如王老倌、张老汉等:他们当年虽然没动手,但或出于恐惧,或出于自私的庆幸,选择了沉默和纵容,甚至暗自觉得“用一个丫头换平安划算”的念头,也清晰浮现。判:削福削寿,晚年贫病交加,以示惩戒。
每一个被审判者,其一生善恶,尤其是与冥月事件相关的言行心思,都在孽镜台前无所遁形。狡辩?谎言?在孽镜台前都是笑话。有人想躲,那镜光如同跗骨之蛆,精准锁定;有人想哀求,声音却无法发出。
王婆子吓得魂体都快散了,她看到镜光扫过那些罪有应得者,也看到镜光开始扫视他们这些“从犯”。她拼命回想自己有没有一丝善举,可脑子里全是当年她如何撇嘴说冥月“一脸晦气相”,如何暗自庆幸自家离得远……
就在镜光即将锁定她时,画面一闪,出现了十年前冥月被关在柴房的那个夜晚。画面中,王婆子鬼鬼祟祟地摸到柴房后,左右张望后,从怀里掏出半个窝窝头,从窗户缝隙塞了进去,嘴里还小声嘀咕:“唉,作孽啊……丫头,别怪婆子,婆子也没办法……吃口东西吧……”
王婆子自己都忘了这事!她当时只是一时不忍,更多的是怕事情做得太绝遭报应,塞完窝头就赶紧跑了。
镜光从她身上移开,阎王的声音响起:“王氏,虽有纵容之过,口舌之非,然心存一丝未泯之怜悯,暗中施舍,虽动机不纯,亦算小善。判:免于地狱之苦,阳寿尽后,可入轮回,然福薄命舛,需积三世善功,方可安稳。”
王婆子的魂魄瘫软在半空,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后怕交织,让她虚幻的身体都在颤抖。
审判持续着,根据每个人在事件中的角色、言行乃至心念,给予了截然不同但绝对公正的判决。罪大恶极者,当场魂飞魄散或打入地狱;助纣为虐者,严惩不贷;沉默纵容者,薄惩示警;而极少数如王婶那样曾有过善举的,则得到了一线生机。
当最后一道魂魄被判决完毕,巨大的孽镜台开始缓缓变淡,那威严的声音做了最后的总结,如同洪钟大吕,敲打在每一个幸存村民(无论是魂魄还是肉身)的心头: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善有善报,恶有恶果,非是不报,时候未到。今日审判,非为屠戮,而为昭示天理。望尔等残存之人,谨记今日之鉴,从此洗心革面,敬畏天地,恪守人伦。若再行不义,惩罚倍之!”
话音落下,孽镜台彻底消失。悬浮在半空的魂魄们,感觉那股牵引力消失,轻飘飘地落回了各自的肉身之中。
天,终于亮了。
阳光照进村子,驱散了最后的黑暗。幸存的村民们陆续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面如死灰,眼神却复杂无比,有恐惧,有后怕,有茫然,更有一种劫后余生、却又背负着沉重教训的恍惚。
他们互相看着,却没人说话。昨夜那场公开的、无法抵赖的灵魂审判,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底。
钱家村,还活着一些人,但那个愚昧、残忍、自私的旧村庄,已经在昨夜彻底死去了。活下来的,是必须带着罪孽和教训,艰难活下去的新生者。
王婆子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看着外面惨白的日头,第一次觉得,能活着呼吸,是这么沉重,又这么……珍贵。她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村子,喃喃道:“审判日……过去了……”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也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