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妆夜归(第2页)
“轰——!”钱富贵只觉得脑子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又像是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当年……那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黑漆漆的悬崖边……小女孩绝望凄厉的哭喊挣扎……“为了村子!”“忍一忍就过去了!”“你是村子里的英雄!”……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和冥月那对狠心的爹娘,还有几个被请来的、道貌岸然的族老,一起……那几双颤抖的、却又因为集体意志而变得异常坚决的手……其中,他记得,自己好像……好像也伸了手……是推了?还是只是搭了把力?不,他推了!他记得那瘦小肩膀冰冷的触感,和那坠入深渊前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不……不关我的事!不是我要推你的!是……是你爹娘!是他们动的手!他们是主谋!我只是……我只是个村长……我得听……听大家的意见啊!我也是为了全村好!我是被逼的!冥月,冥月丫头你明鉴啊!”钱富贵语无伦次,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冷汗像下雨一样从额头滚落,湿透了衣领,一股明显的尿骚味再也掩盖不住,从他下身传来。
周围的村民鸦雀无声,个个面无人色,噤若寒蝉。有人深深地低下头,不敢看冥月那平静得可怕的脸,也不敢看村长此刻的丑态。有人眼神飘忽闪烁,嘴唇翕动,似乎在回忆自己当年在那场悲剧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帮凶?是沉默的纵容者?还是像王婆子那样,甚至可能偷偷说过“用一个丫头换全村平安,划算”之类的话?王婆子此刻已经彻底缩到了人群最后面,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地上的一粒石子。
冥月依旧歪着头,笑容纯真得刺眼,但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如刀:“村长爷爷,你听错了。我爷爷问的是,你用的,是哪一只手。是左手,还是右手?”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钱富贵那双因为养尊处优而略显肥胖、此刻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的手上。
钱富贵“噗通”一声,彻底瘫软在地,泥土沾了他一身。他再也顾不上一村之长的颜面,涕泪横流,朝着冥月的方向磕头如捣蒜,虽然离得还远,但那架势卑微到了尘土里:“冥月……冥月丫头……不,冥月姑娘!小祖宗!是村长爷爷错了!是全村对不起你!是我们黑了心肝!你饶了我这条老命吧!我给你立长生牌位!日日供奉!我给你烧金山银山!纸人纸马!我……我把我家的房子、地、积蓄都给你!只求你……只求你跟山神……不,不,跟你那位爷爷求求情,放过我!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冥月看着他这副丑态,脸上那抹天真的笑容渐渐敛去,只剩下一种俯瞰蝼蚁般的、绝对的平静,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爷爷说了,做错了事,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老人家,最不喜欢的就是讨价还价。”
她不再看瘫软在地、丑态百出、散发着恶臭的钱富贵,目光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面前这一张张惊恐万状、写满了恐惧和隐藏罪恶的脸。那些脸,有的苍老,有的年轻,有的熟悉,有的陌生。然后,她看到了,躲在人堆最后面,两个紧紧靠在一起、脸色惨白如纸、眼神躲闪、浑身发抖的中年男女——那是她的亲生父母。他们甚至不敢与她的目光有片刻的接触。
冥月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就像看两棵无关紧要的枯草。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东方天际那一点点泛起的鱼肚白,淡淡地说:“天,快亮了。村长爷爷,你该回家去,好好想想了。我爷爷,还在等着你的答案呢。”
说完,她不再理会身后死寂的人群和瘫在地上的村长,转过身,迈开步子,一步步,平稳地,走向村庄深处那间早已废弃多年、蛛网密布、阴森破败的老屋。那抹鲜红的背影,在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中,若隐若现,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又仿佛她一直就在那里。
留下死一般寂静的村口,和一群魂飞天外、手脚冰凉的村民。过了好久好久,直到太阳勉强挣脱云雾,投下微弱的光芒,才有人带着哭腔,颤颤巍巍地问:“村……村长……现在……现在可咋办啊?”
钱富贵被人七手八脚地搀扶起来,他面如死灰,眼神涣散空洞,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嘴里反复地、神经质地念叨着:“手……哪一只手……左手……还是右手……哪一只手……”
他被两个本家侄子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背影佝偻蹒跚,仿佛就在这片刻之间,真的老了二十岁不止。
这一整天,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恐惧之中。没人敢大声说话,连狗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夹着尾巴,不敢吠叫。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从门缝里、窗户后面,是一双双惊疑不定的眼睛窥视着外面死寂的街道,仿佛外面游荡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那口枯井里的暗红血液,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固执地往外渗流,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祥。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幔帐,再次沉重地笼罩下来。
村长钱富贵家的窗户里,一盏昏暗的油灯,亮了一夜,摇曳的火苗在窗户纸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影子。
整个村子,几乎没人能睡得着。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心脏揪紧,紧张地听着村长家方向的任何一丝动静。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后半夜,天地间最沉静、最黑暗的时刻。
“啊——!!!”
一声凄厉到完全不似人声、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恐惧的惨叫,猛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尖锐得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让听到这声惨叫的每一个人,都瞬间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紧接着,是某种沉重的、锋利的钝器,一下一下,重重砍剁在硬物上的可怕声音!“咚!咚!咚!”沉闷,有力,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决绝。其间还夹杂着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和粗重喘息。
那可怕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并没有持续太久,便戛然而止。
村庄重新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的死寂,但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却仿佛已经凝固,沉淀在了黎明前最黑暗的空气里,再也无法散去。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光,天,快要亮了。
村庄深处,那间废弃的老屋破窗边,冥月不知何时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村长家方向,漆黑的眼眸里,映不出丝毫光亮,也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身上那件冰冷而崭新的红嫁衣,指尖划过精致的刺绣,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爷爷,你听到了吗?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他……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