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一灯(第1页)
焦土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血肉与草木焚烧后特有的、混合着绝望的焦糊气。南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一截被烧焦的木头。
直到夜幕如同泼墨般彻底覆盖下来,星子畏缩地躲在云层之后,不敢窥视这片被“净化”的土地,他才用双手支撑着地面,一点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
膝盖传来刺骨的酸麻,但他感觉不到。身体里那股新生的、阴寒的气流在缓慢流淌,所过之处,外界的灼热与内心的空洞似乎都被暂时冻结,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活着的实感。
他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父亲、吞噬了那间破败却曾是“家”的焦黑平地,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然后,他转身,迈开了脚步。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他离开了这个出生、成长、并最终埋葬了他所有微末温暖的村落,像一颗被弹出轨道的石子,滚入了南明大陆茫茫的荒野。
一个十岁的孩子,身无长物,只有一身破旧的、沾满灰烬的单薄衣衫,和心口那一道无法言说的幽暗印记。
他走过荒草萋萋的野地,趟过冰冷刺骨的溪流,蜷缩在废弃的山神祭坛角落里,听着夜枭凄厉的啼叫。饥饿是最忠实的伴侣,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胃囊和意志。他开始学着辨认哪些野果可以果腹,哪些草根嚼碎了能挤出些许汁液,甚至和野狗争夺一点被抛弃在路边的、散发着馊味的食物残渣。
他很少说话,几乎不发出声音。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如同两口枯井,倒映着沿途所见的一切:富庶部族外衣衫褴褛的流民,为了一小块发霉的肉干打得头破血流;夯土大道上扬尘而过的修士坐骑,蹄铁溅起的泥点甩在跪伏路旁的凡人脸上;山林间,弱小的妖兽被更强大的存在撕碎,鲜血染红苔藓……
不公。
这两个字,如同毒藤,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悄然蔓延,缠绕,越收越紧。世界仿佛一张巨大的、写满了弱肉强食规则的网,而他,以及他曾拥有过的、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温暖,都是这网中最容易被撕碎的部分。
偶尔,他会靠近一些小型聚落的边缘。人们看到他脏污的小脸,破败的衣衫,以及那双过于沉寂的眼睛,大多会厌恶地皱起眉头,加快脚步避开。有顽童会朝他丢石子,叫嚷着“小野种,滚开”。
他学会了伸出手。
不是祈求,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展示。展示他的落魄,他的饥饿,以及那隐藏在落魄之下、令人隐隐不安的死寂。
大多数时候,换来的只有更快的躲避和更响亮的唾骂。偶尔,会有一两个心肠稍软的老人,叹着气,将半块粗粝的饼子或者一小捧野果塞到他手里,然后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缩回手。
他接过食物,从不道谢,只是用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施舍者,直到对方承受不住那目光中的寒意,仓皇转身离去。
他体内的那股阴寒气流,在这日复一日的饥寒交迫与颠沛流离中,似乎并未壮大,却变得更加凝实,如同一条蛰伏在冰层下的暗流,无声地浸润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的心口,那幽暗的印记在某些夜晚,会散发出微不可察的凉意。
魔心已种,只是尚未找到破土而出的路径。
这一日,深秋。
寒风如同刀子,刮过一片枯黄的野地。南柯蜷缩在一个勉强可以挡风的土坡凹陷处,身上只盖着一些干枯的落叶,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他已经两天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了,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但那火是虚的,带不来丝毫暖意,只带来更深的虚弱和眩晕。
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似乎随时都会落下冰冷的雨夹雪。
他觉得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个夜晚了。
死亡,似乎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或许,只是一种永恒的、冰冷的安宁。
就在意识渐渐模糊,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时候,一点跃动的光,刺破了他紧闭的眼睑。
不是南明离火那焚尽一切的赤金,也不是部族祭坛上燃烧的盛大篝火。那光不大,橙红,在风中摇曳不定,带着一种……温暖的错觉。
他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循着光望去。
不远处,一座低矮的、几乎快要坍塌的土地祭坛残垣内,正生着一小堆篝火。干燥的树枝在火中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坐在火堆旁的一个佝偻身影。
那是一个老婆婆,头发已经完全雪白,在脑后挽成一个稀疏的小髻,身上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深灰色粗皮袄。她手里似乎在做着什么活计,动作缓慢而专注,跳跃的火光在她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明明灭灭。
风吹过,火焰摇曳,她的身影在残破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散。
南柯看着那堆火,看着火旁的那个人。
一种久远的、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弧,轻轻刺了他冰冷的心脏一下。是……光?和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