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旧贵起风波纳言邀民智(第1页)
秦始皇二十九年冬,十一月,咸阳宫
时值冬月,咸阳宫内却因一尊地方进献的麒麟状瑞兽而暖意融融。始皇帝嬴政心绪颇佳,遂设宴款待群臣。殿内觥筹交错,编钟悠扬,一派祥和之气。然而,帝国新政如利刃破开旧土,暗流早已在平静的水面下汹涌激荡。
酒至半酣,治粟内史冯苍手持酒爵,趋前敬酒,言辞恭敬却暗藏机锋:“陛下圣明,新政初见成效,臣等不胜欢欣。然臣愚见,竞捐所得终有尽时,非长久之计;‘以学换奴’虽解北疆兵源燃眉之急,然宫学门槛为之降低,臣恐长此以往,爵赏之名器为人所轻,反非国家之福。”他一语道破了新政核心的敏感处——权力与荣誉的再分配,触及了旧有秩序的根基。
御史大夫王绾随即起身附和,面色凝重:“冯内史所言,实乃老成谋国之心。臣于监察之中更闻,地方或有豪强为求宫学名额,行事过激,强征抑或赎买,坊间已有微词。陛下天威浩荡,新政如日方升,尤需谨慎持重,以防小人钻营,玷污圣德,动摇国本。”阶下,列席的旧贵族们虽未直言,然目光交汇间,皆露心照不宣之色,静观皇帝如何应对。
嬴政手持玉爵,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歌舞升平的大殿,最终落在一旁侍立的坤元阁主理吕雉身上,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喧嚣的大殿瞬间安静:“吕阁令,冯爱卿与王御史所言,尔有何见解?”
所有目光顷刻聚焦于这位女子身上。吕雉从容起身,先向御座及众臣行了一礼,而后坦然应道:“冯内史忧心财政可持续,王御史顾虑名器清贵、民情安稳,皆是持重老成之言,坤元阁亦常思虑于此。”她先予肯定,继而话锋一转,“然则,竞捐之策本为权宜之计,坤元阁早已着手开辟长久财源。其一,与南北疆之边贸、天工院独擅之数十类器造,其官坊已遍布各郡,所获之利正逐步反哺少府,其数额已超去岁竞捐之半。”
她言语稍顿,见冯苍、王绾神色微动,继续清晰陈述:“其二,‘以学换奴’之策,宫学入学门槛看似降低,实则因豪强子弟需经策论、骑射、律法等多重考核,优异者方能入仕,其选拔之严,标准之明,犹胜往昔仅凭门荫入仕者。其三,至于豪强行事过激……”吕雉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帛,双手呈上,“此乃坤元阁协同宦者巡察署月余核查之结果。所谓‘过激’之事,十之八九系属谣传,或为三晋旧地未能安插人手之吏员,阻挠新政、离间民心之计。所有献奴者,其奴籍来历皆经核验,确保无一编户齐民受迫为奴。”
王绾接过宦者传递来的帛书细看,其上条目清晰,案例分明,面色不禁渐变。冯苍却仍追问不休:“即便吕阁令所言财用可续、名器未滥,然女子预闻国政、商贾建言庙堂,终非古制。长此以往,士农工商之序紊乱,礼法纲常何以维系?”
此时,席位上首一直静默观局的齐太后缓缓放下酒爵,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响彻殿宇:“冯内史忧心礼法,足见忠心可嘉。然老身近日与□□院诸位博士考据古籍,见《周礼》有载,‘女史掌王后之礼职,掌内令之贰’,‘女祝掌王后之内祭祀’,可知古之圣王制礼,本有女子职分,各司其职。今坤元阁所行,非为牝鸡司晨,乃是效先王遗意,因时制宜,使天下女子之才能亦能为国所用,以应天谕所示之未来大争之世。若一味泥古不化,拒天意于门外,岂非悖逆天道,更辜负了陛下扫平六合、开此亘古未有之新宇的雄心?”
这番话引经据典,更抬出“天谕”与皇帝的不世功业,直接将质疑提升至是否顺应天命和历史潮流的高度,冯苍一时语塞。嬴政适时开口,声震殿宇,为这场辩论定下终音:“太夫人所言,正是朕意!朕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非为复刻旧制,乃在开创万世之基业!坤元阁新政,便是这天下一新之试炼。传朕旨意:其一,宦者巡察署加派干员,严查阻挠新政、散布流言者,无论其出身如何,查实严惩不贷!其二,坤元阁所拟新政细则,凡涉及财用、人才选拔者,可由阁中议定后,直呈朕览!”
“直呈御览”四字如惊雷落于殿中。虽则坤元阁此前已是如此行事,但由皇帝金口玉言明确授予此权,其信任之深、权柄之重,不言而喻,满殿文武皆为之动容,心思各异。
坤元阁内·对策
宴席刚散,未及喘息,嬴政便收到北疆加急军报,言奴兵营中因谣传将被永久充作奴役,人心浮动,恐生大变。皇帝当机立断,遣锐士营中郎将章邯持节率精骑前往镇抚。
消息传回坤元阁,巴清闻讯,面色凝重:“陛下已派章邯将军前往,雷霆手段自然无虞,乱事可平。然只怕大军威慑之下,人心惶惶,怨恨深种,若不能及时疏导,反中那些幕后操纵者下怀,埋下更深的祸根。”
吕雉颔首,目光锐利:“清君所虑极是。章邯如利剑,可斩乱麻,却难缝人心。我们必须有所应对,既要助陛下平乱,更要替新政固本。”
齐太后沉吟片刻,决断道:“雉儿,你即刻以坤元阁之名,草拟一份关于优抚奴兵待遇、明确杀敌立功、年限赎身等细则的条陈,务求清晰明了,彰显陛下恩威并济之意。”
一直静听的嬴华此时上前一步,语气温婉却坚定:“阿雉,太夫人。我以为,此刻除了冷冰冰的条陈规章,还需一篇能安人心、燃希望的文告。当明白告知那些奴兵,每一条细则背后,陛下给予他们的前程与希望!此事关乎新政信誉,言辞需恳切入理,请让我来执笔。”
齐太后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华儿此言,正合其时。刚不可久,柔不可守,需刚柔并济。便由你起草《告北疆将士书》,务求恳切,直指人心。”
一直抱臂立于窗前的嬴阴曼此时转过身来,动作干脆利落:“文书之事你们负责,传递之事交予我。华姐姐写好了,我立刻派人来取。我身边有一大太监,马术精良,忠心可靠,可持我信物与文书,星夜兼程,必能追及章邯队伍,不误大事。”
方案既定,众人再无异议,各自领命。是夜,坤元阁内的灯火,彻夜长明,映照着伏案疾书的身影与帝国未来的脉络。
余波与新生
数日后,北疆的捷报与章邯的详细报告同时送达咸阳宫。嬴政阅毕章邯所呈的平乱经过及附上的初步审讯口供,线索隐隐指向咸阳某些显贵府邸的暗中操纵,他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勃然大怒。
翌日大朝会,嬴政面色沉肃,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此前几位官员联名上奏、建议分散奴兵以“防患未然”的奏疏掷还阶下,声如寒冰:“北疆奴兵营骚乱,已被章邯平息!尔等所谓‘防患’之策,险些酿成大祸!朕的新政,容不得尔等如此‘操心’!”
他并未立即下令深究幕后主使,但那冰冷如刀的眼神扫过那几个联名上奏的官员,已令其股栗不止,汗透重衣。
坤元阁众人得知朝会情形,心中了然。陛下将坤元阁置于深宫,固然有方便咨询之意,亦是为隔绝外臣干扰,行护持之实。她们仅在饮宴时遭遇一次诘责,而陛下在前朝,不知已承受了多少此类攻讦。
“不能总是让陛下独挡明枪暗箭,我们亦需更主动地掌握四方舆情。”吕雉召集众人商议,“需有一条渠道,能让百姓之声直达此处,而非经郡县官吏层层过滤,乃至歪曲。”
众人集思广益,很快定下方案:在帝国每一个郡县的“慈壤”和“柔辉”外墙之上,皆设立一个“纳言匦”,旁边悬挂告示,恳请天下百姓对大秦各项政令、尤其是新政相关事宜,贡献宝贵智慧,或举报地方不法情事。告示上明确写明,纳言一经采纳,依其功效,可获得价值二百钱上下的不同赏赐,若有建言者特别心仪的赏赐,也可在纳言末尾注明,以供参考。各地根据距离咸阳远近,标明回复日期,以示郑重。
收集来的意见、建议与举报,先由派驻各地的内监进行初步分析整理,将其中需要采纳或紧要的部分,交由每月固定往返咸阳与各地换岗的侍卫,秘密带回坤元阁,由阁中核心成员亲自批阅处置。
这条悄然铺开的信息网络,如同帝国的毛细血管,开始尝试汲取最基层的养分与警示,试图在煌煌天威与芸芸众生之间,架起一座更为直接,也更为隐秘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