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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龙纳凤谏(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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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二十八年四月,泰山脚下行辕

行辕内的气氛凝重如铁。

嬴政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四海列国舆图前。舆图以墨漆绘就,新辟的疆土色泽犹新,象征着他一扫六合的赫赫武功。然而此刻,那横贯天穹的画卷犹在眼前灼烧,尤其是那从八方合围、狰狞蠕动的魔影,让他如芒在背,仿佛那些未知的阴影正从地图的边缘渗透进来,侵蚀着他刚刚建立的秩序。

“赵高。”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立刻被惯有的冷硬覆盖。

“臣在。”

赵高悄步而出,躬身待命。

嬴政头也未回,目光仍死死锁在地图上帝国外那片片被标注为蛮荒的未知疆域。“速遣亲信,探清八方魔影虚实。要快。”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金石叩击。

“谨遵陛下诏令!”赵高心头一凛,深知此任已非寻常巡查,而是关乎国运的窥探,他深深一躬,几乎将身体折成直角,随即迅速退去,布置那张无形的探查之网。

不过一个时辰,赵高回禀:八荒侦候陆路四队明日即可出发;水路四队因需调配楼船,三日内亦可启程。效率之高,冠绝古今。嬴政微微颔首,那股萦绕心头的紧迫感,才算稍稍缓解。他闭上眼,试图驱散魔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第二幕中龙凤和鸣、七彩交融的盛世景象。那景象越辉煌,此刻便越显讽刺。

“三皇五帝之功,在于阴阳和合,龙凤呈祥。”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自我审判。“而今,凤缚于网,龙战于野……朕扫平六合,于此失衡之世称皇称帝,何功何德,敢窃此名号?”

他忽然明悟,天谕未曾否定他的功业,却为他树立了一个远比个人名号更恢弘、更艰难的标准。非是天意不许,而是他嬴政,在自己内心立下的法则不允许——若不能重现那上古的和谐,便不配享有那至高无上的“皇帝”之名。这一刻,他个人的称帝之心,已悄然让位于一个更为巨大的文明使命。

次日,御驾之前,一场精心安排的“祥瑞”被呈上。原齐地贵族吕公,携女儿匍匐于地,声音因激动,或许更是恐惧,而剧烈颤抖:“陛下泰山承天,万民得睹娲皇圣容,小女吕雉,其容貌气韵,竟与天谕中之娲皇有几分神似……小民诚惶诚恐,不敢隐匿天意,特献于御前,伏惟圣裁。”

嬴政的目光越过吕公那几乎要嵌入地面的脊背,落在那垂首跪地的女子身上。吕雉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体态恭谨至极,然而那低垂脖颈露出的纤细曲线,那眉宇间沉静而清晰的轮廓,在特定的光线下,确实隐隐勾勒出几分记忆中那尊补天女神的影子。

是巧合,还是天意的一环?他心念电转。此女如此容貌,无论缘由为何,放在眼前,总比流落在外,被有心人利用,成为不可控的变数要好。

“留下吧。”他淡淡开口,三个字,听不出丝毫喜怒,却已决定了这个女子一生的轨迹。

赵高领命,为其安排车驾、侍女,并低声提点着深宫的礼仪规矩。

最初的时日,嬴政忙于接见地方官吏,巡视新辟的疆土。偶尔极少的闲暇,他会召吕雉前来,问些齐地的风俗物产,更像是一种对“祥瑞”的审视。他很快发现,这个女子言谈清晰,条理分明,更难得的是,她所述说的民间织造之难、婚嫁之苦、乡里因田产水源引发的细微纠纷,皆是他从朝臣那些歌功颂德或冰冷数据的竹简奏报中,从未听闻过的、带着烟火气的真实角落。这些细微处的体察,让他对她,除了审视外,多了几分不经意的留意。

车驾临近琅琊,海风渐咸。嬴政对天谕的感悟,已从最初的震撼,化为一股亟待行动的决断。一日,他在行营王帐中单独召见吕雉,首次清晰地吐露了他的念头,声音带着他惯有的、金铁般的意志,在空旷的帐内回荡:

“天谕所示,凤鸟被困于金石巨网,乃文明衰微之根。朕欲严刑峻法,凡溺杀女婴者,主犯车裂,亲族连坐!再令天下富户,分田产于无地女子,抗命者,籍没家产!”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在吕雉心头炸响。她几乎是本能地立刻跪伏于地,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恐惧。她能感受到背后君王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她深吸一口气,用尽此生最大的勇气抬头,目光恳切地迎上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声音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

“陛下圣心烛照,欲解万古之困,臣女……臣女万分感佩!只是……只是此法刚猛无比,犹如治理洪水,强行堵塞,恐有决堤之患啊。”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牛油大烛燃烧时发出的荜拨微响。嬴政沉默地听着,指节在紫檀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一声声,不紧不慢,却像重锤敲在吕雉的心上。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帝王的威仪此刻更像是一种无情的压力。

见皇帝未曾动怒,甚至未曾打断,吕雉心绪稍定,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语速渐稳:“那些富户豪强,将田产视若性命根基。陛下强令分之,他们明面不敢违抗,暗地里必会如护巢的毒蜂,疯狂反噬。到时吏治若稍有不清,法令便成具文,父兄心中将更厌弃女子,最终被欺凌、被牺牲的,还是那些无依无靠的弱质女流!”

她停顿片刻,观察着皇帝的反应,继续道:“臣女愚见,以为此事……或可先在于男子无损处开始。溺杀女婴,我们先救下来,设‘遗孤院’收养,使其活命……”

“至于田地之困……或可先鼓励女子开垦那些无主的荒地,准许她们以劳作换取地契?如此,既给了她们一条实实在在的活路,也未曾立刻去震动豪强们的根本,或可减少许多阻力。”

帐内再次陷入漫长的寂静。嬴政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落在吕雉身上,仿佛要穿透这具年轻的皮囊,看清其内里的思绪。她的建议,带着一种他所陌生的、属于水德的迂回!与韧性,与他惯用的、属于金铁的刚猛直接截然不同。然而,天谕中那“亢龙有悔”的意象,此刻竟与这女子的话语隐隐重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却已然做出了权衡与认可:“此议……尚可。”他目光微转,看向案上堆积的竹简,“便依此思路,拟个详细的章程给朕。”

“臣女领命。”吕雉深深叩首,直到那玄色的袍角消失在帐帘之外,她才缓缓直起身,发觉中衣的后背,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彻底浸湿。

赵高垂首侍立一旁,心中暗暗思忖。陛下近几年威权日重,越发乾纲独断,天谕之后,这拥有“女娲之貌”的女子竟能稍稍劝谏,且其言并非空谈,直指关窍,或许……真是社稷之福?

也正是在这之后,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敏锐地感受到了御前某种微妙的风向变化,随驾的将离公主等宗室贵女,开始主动与这位新来的吕雉交往。一种全新的、未被重视的力量,正围绕着这个拥有“女娲之貌”的少女,悄然汇聚,生根发芽。

而帝国的边疆,八支精锐小队,已如离弦之箭,射入帝国版图之外沉沉的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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