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大排档(第1页)
海南的夜,是黏稠而喧嚣的。咸湿的海风穿过高大的椰子树,带来远处海浪永无止息的低吟。大排档的灯火是这片黑暗中最旺盛的人间烟火,照亮了飞舞的小虫和滋滋作响的铁板。空气里混杂着烤鱼焦香的孜然味、炒冰甜腻的香精味,以及永远挥之不去的、海鲜市场特有的那股腥咸。新上任的从清华大学毕业的官员江涛平,独自坐在角落的塑料凳上,置身于这片滚烫的市井气息中。同桌的,是偶然拼桌的一个沉默女孩和一个嗓门洪亮的精瘦男人。女孩叫刘胡桃。她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低着头,用一次性筷子缓慢而机械地戳着盘子里的海蛎煎,仿佛那不是一个食物,而是一个需要被分解的任务。她的眼神空洞,像两口枯井,映不出大排档热闹的灯火,也映不出对面蔚蓝的大海。当江涛平问起来历,她抬起头,目光却没有焦点,声音平直得像一条被拉直的线:“北京的。以前家在那儿。”“哦?北京好地方啊,怎么到海南来了?”她的筷子停在半空,像是在记忆里费力地打捞。“以前我们家那片儿,说要建物流园,拆了。陈……陈区长那会儿搞的。”她提到那个权倾一时的名字时,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背诵一段与己无关的课文。“说是能带动发展,提供上万个岗位。挺好的。”她顿了顿,完成了这段被教育过无数次的陈述,然后才用一种近乎麻木的随性,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就是后来,安置没跟上,我爸妈……折腾得没心力了。我也就没读上高中。”她拿起旁边颜色俗艳的果汁,吸管在杯底刮出空洞的声响。“也没啥,”她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轻轻说,“在哪儿不是活着。都一样。”那是一种被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碾过后,连抱怨都懒得生发的疲惫。江涛平夹菜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仿佛能看到,陈明远那宏伟蓝图的边缘,那些被轻易扫入“发展代价”范畴的,正是这样一个又一个沉默的、失去了光彩的青春。一旁的张桥,皮肤被海南的烈日晒得黝黑发亮,他“咕咚”灌了一大口本地啤酒,用力把杯子顿在桌上,接过话头,带着浓重的沛县口音:“陈区长?嗐!俺们沛县之前当家的是苏书记!苏惠书记!那是个好人,没得说!”他声音洪亮,与刘胡桃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哦?怎么个好法?”江涛平饶有兴趣地问。“实在!”张桥一拍大腿,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光,“真给工人撑腰,不拖欠工资!下地插秧,跟俺们一起吃大锅饭,没架子!她是真把咱老百姓当人看。”他由衷地翘起大拇指,但随即,那兴奋的光彩黯淡了些,他搓着粗糙的手指,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可是吧……苏书记这人,太……太干净了,太讲规矩了。”他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在她手底下,你想钻个空子、找个门路,弄点快钱?门儿都没有!啥商机到她那儿,都得先过八道筛子,看看是不是‘公平’,是不是‘惠及大众’。是,俺们是没受欺负,可……可也发不了财啊!”他望向远处霓虹闪烁、正在大兴土木的湾区,眼里充满了对财富赤裸裸的渴望。“你看这海南,遍地是机会!可苏书记那儿,就像个……像个扎紧了口的布袋,稳当是稳当,可也闷得慌!暴富?想都别想!踏实干活饿不死,但想出人头地,难喽!俺就是觉得憋得慌,才跑出来的!”江涛平默默地听着。一个是被陈明远的“发展”高速列车抛下、跌入尘埃的无声代价刘胡桃;一个是被苏惠的“公平”牢固保护着、却也感到被束缚了手脚、渴望挣脱的蓬勃野心张桥。他的前任官员和那位远在沛县的女士,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哲学,在这片土地上和这些具体的人身上,刻下了迥异的烙印。海风吹拂,带着微咸的凉意,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像一声声沉重而永恒的叹息。江涛平端起桌上那杯劣质的、泡得发苦的绿茶,喝了一口,仿佛在品味这复杂纷纭的人间滋味。他看向眼前这两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普通人——一个心如死水,一个心有不甘。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在这喧闹的夜市背景音中,像一枚投入激流的石子,笃定地沉入水底:“陈市长要的,是疯长的GDP,是能写进报告的漂亮数字。”“苏书记守的,是心里那把抽象的尺,是容不得沙子的理想。”“我比不上他们。我没那么大的魄力,也没那么高的境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胡桃麻木得令人心痛的脸,和张桥眼中那簇被现实压抑却仍未熄灭的野心之火。“我来这儿,只想当个稳当的实干家。”“不让任何一个孩子,因为一句轻飘飘的‘发展’,就再也走不进教室。”“也不让任何一个凭本事闯荡的人,觉得这片海,容不下他的船。”“我不求青史留名,也不求开创什么伟业。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他的声音融入咸湿的海风,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我只想,在我力所能及的地方,让跟着我干的每个人,脚下的地能更实一点,心里的火能更暖一点——能多喜乐,长安宁。”话音落下,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默。刘胡桃依旧戳着那块凉透的海蛎煎,张桥望着远方的灯火出神。未来是难明的,江涛平想,可能在这种复杂激烈的局面中,因为中庸而无力,也可能,留下最宝贵的酸碱调和的,政治稀有土壤。邻桌一个一直闷头吃炒粉的老伯,忽然抬起被海风和岁月刻满沟壑的脸,他耳朵似乎不太好,声音沙哑而洪亮,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一桌的年轻人听:“你们这些上头的人啊……争来斗去,图纸画得天花乱坠。”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江涛平,没有敬畏,只有一种看透了世事的淡然,“说难听点都是政治机器!心肠要是跟我们老百姓一样软,骨头要是跟我们一样脆,早就在这大风大浪里,被碾成粉,冲进这南海里,连个泡泡都冒不起来了!”他用油腻的筷子,指了指漆黑的天幕,又跺了跺脚下被油污浸润的土地:“那个陈……陈什么来着?他是天!是压下来的天穹!他要的东西,甭管底下是良田还是祖坟,说推平就推平,自上而下,不留活口,那是镇压一切的残酷铁腕!”筷子转而指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千里,指向那片他曾听闻过的、叫做沛县的土地:“那个姓苏的女娃,她是地!是烧起来的地火!她眼里揉不得沙子,要烧尽所有不公,自下而上,不管什么规矩方圆,那是烧毁一切的狂热蛮力!”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江涛平身上,那目光混浊,却又像能穿透一切表象。“天要压,地要烧,你这娃娃,夹在中间……”老伯呷了一口劣质白酒,辛辣得他眯起了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想当那个中流砥柱?”他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笑得有些悲凉,又有些戏谑:“那就得稳。”“稳到极端!”“永不动摇,永不倒塌。”“让那天,塌不下来!”“让那火,烧不过界!”“在这天与地的夹缝里,”他用筷子重重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给你说的那些孩子、那些想开船的人,撑住一块能喘气、能站脚的地!”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埋下头,呼噜噜地吃着他那碗已经微凉的炒粉,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段无关紧要的醉话。只有大排档的鼎沸人声和永恒的海浪声,包裹着这句来自市井的最朴素也最残酷的判词,轻轻拍打着海南漫长而潮湿的夜。江涛平坐在那里,沉默着。老伯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所处的境遇、将他必须扮演的角色,剥离得鲜血淋漓,无比清晰。仿佛那两股纠缠搏杀了一生的观念,终于在硝烟散尽的废墟上,完成了一次激烈的□□,诞下了一个新生儿。此刻,它正发出平稳而清晰,却注定沉重无比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