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公寓(第1页)
赤道的太阳像一块黏腻的糖,牢牢糊在吉隆坡廉价公寓的窗玻璃上。刘滢媛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空调卖力地嘶吼,试图维持一个虚假的、恒温的春天。这里没有四季,也就没有了物是人非的参照。时间仿佛停滞了,或者说,她的时间在婚礼酒会那一晚就已经停滞了。手机屏幕亮着,一条来自境外的简讯,言简意赅,像一则与她无关的社会新闻:「苏惠女士于昨日凌晨逝世,据报与沛县旧疾复发及长期心力交瘁有关。谨此告知。」死了。刘滢媛眨了眨眼,干涩的,没有泪。她只是觉得胸口那个被陈明远、叶凌恒、林薇以及整个上流社会联手掏空的大洞,此刻被灌进了赤道滚烫的风,呼呼作响,灼烧着她仅存的、可怜的感知。她伸手,从身旁一个快要塌掉的纸箱里,摸出一个熟透到快要烂掉的芒果。那是她昨天从楼下夜市摊捡便宜买来的,一整箱,因为熟过了头,价格贱得像泥土。她不用刀,徒手撕开那金黄黏稠的果皮,汁液顺着她的手腕流下来,像凝固了的、肮脏的眼泪。她低下头,像一头濒死的兽,大口啃噬着那甜得发腻的果肉。甜,一种令人作呕的、廉价的甜。它无法填补任何空虚,只是用黏糊糊的质感,暂时糊住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一个接一个。木瓜,番石榴,红毛丹……她机械地剥开,塞进嘴里,咀嚼,吞咽。动作麻木,眼神空洞。甜腻的汁水糊满了她的下巴、脖子,沾湿了她那件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T恤。她吃不起高级餐厅的甜点,也用不起名贵的酒精来麻痹自己。只有这些热带泛滥的、廉价的水果,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世界崩塌的武器。她的公司,在她酒会失态、彻底得罪了陈明远和那个圈子之后,就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迅速分崩离析。叶凌恒第一时间撤资划清界限,合作伙伴纷纷解约,银行催收贷款……她像个被用完即弃的垃圾,从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里被扫了出来,扔到了这个终年炎热、与她过往毫无瓜葛的异国他乡。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算计,所有用尊严和身体换来的东西,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不堪一击。而苏惠。刘滢媛的咀嚼慢了下来。那个在菜市场为她挡住皮带的女孩,那个在她被全世界唾骂为“妓女”时,唯一没有用鄙夷眼神看她的女人,那个她扭曲地、绝望地、不容于世地爱着的镜像……死了。她甚至没有资格去参加她的葬礼。她是谁呢?一个臭名昭著的、试图玷污圣像的小丑。“苏惠姐……”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被甜腻的果肉堵在喉咙里。她想起苏惠看她的眼神,平静,悲悯,像月光,照得她所有精心雕琢的皮囊和伪装都无所遁形,却奇异地没有灼伤她。那眼神告诉她:“我看到了你的不堪,但我没有轻视你。”可现在,这缕月光熄灭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可能“看见”她,而非仅仅“使用”她的人,消失了。刘滢媛猛地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干呕。胃里翻江倒海,那些甜腻的水果混合着无尽的酸楚和苦涩,涌到喉头,又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她不能吐。吐了,就连这点廉价的、填充痛苦的东西都没有了。她看着自己沾满黏腻汁水的手,这双手曾经试图抓住很多东西——财富、地位、男人的青睐,还有那道月光。现在,她什么都抓不住了。窗外的赤道阳光依旧猛烈,恒温的空调房冰冷如窖。刘滢媛蜷缩在墙角,继续啃噬着那甜到发苦的水果,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献祭,祭奠她从未得到的救赎,和那个唯一给过她一丝尊严、却先她而去的女人。她的痛苦,连同她这个人,终于在这片与她无关的、永恒炎热的土地上,变得廉价而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