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第1页)
在那个被撕裂的新婚之夜,精疲力竭的苏惠终于在凌晨坠入混乱的睡眠。然后,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片浩渺无垠、波涛汹涌的江湖。水色浑浊,暗流湍急,象征着现实世界的复杂与险恶。就在这片水域中央,有一叶扁舟正破浪而行,速度快得惊人。舟上立着一位少年,风姿绝伦,是那种男人女相的、极致的英俊。他浑身散发着朝阳般的光芒,充满了未被玷污的纯粹与力量。他站在船头,面对急浪狂风,毫无惧色,反而在高声歌唱。歌声清越激昂,穿透波涛声——他唱的是理想,是自由,是改变世界的宏愿。在他的歌声驱动下,那叶扁舟仿佛拥有了神力,乘风破浪,所向披靡,一切现实的阻碍在它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他中流激水,他浪遏飞舟,他战无不胜。接着,少年看到了岸边——那是一片看似坚实、却笼罩在灰蒙蒙雾霭中的土地。岸上,影影绰绰,是无数麻木、困顿、挣扎的身影。少年停止了歌唱,他望向岸边,眼中充满了悲悯与决绝。他朗声宣告,声音清晰地传到苏惠耳中:“我要靠岸!我要去救你们!”“不——!不要靠岸!”梦中的苏惠声嘶力竭地大喊,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她预感到某种极其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但少年听不见。他的理想主义驱使他,他的力量感蒙蔽了他。他操纵着飞舟,义无反顾地冲向岸边。舟,触碰到了陆地。就在少年意气风发地踏上土地的那一刹那,异变陡生!从灰色的泥土中,从腐朽的草丛里,腾起一片黑压压的“蚊子”。它们不是普通的蚊子,它们身躯更小,口器却闪着幽冷的、类似金属和墨水混合的光泽。它们无声无息,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瞬间覆盖了少年的全身。少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愕的闷哼。他试图运转力量驱散它们,却发现那在江湖上所向披靡的“理想”之力,在这些附着于身的“文字蚊蚋”面前,竟毫无作用。它们叮咬他,吮吸他。每叮一口,他鲜活的肉身就黯淡一分,他眼中的神采就流逝一分。他饱满的肌肤迅速干瘪下去,挺拔的身姿变得佝偻。他不再歌唱,因为他发不出清越的声音。他不再挣扎,因为他失去了力量。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个光芒万丈、鲜活灵动的英俊少年,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个干瘪的、面无表情的、眼神空洞的——傀儡。他依然保持着少年的轮廓,但内里已经被彻底掏空,变成了一具空壳。就在这时,一双巨大无比、骨节分明、仿佛从九天之上空降下来的手,穿透了灰蒙蒙的雾霭,缓缓伸了下来。这双手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轻轻地、甚至可称“温柔”地,牵起了那个由少年变成的傀儡的线。苏惠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愤怒与悲哀,她在梦中诘问那双手:“你……你到底是什么?!”一个宏大、冰冷、非人、仿佛由无数规则和意志混合而成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直接回应了她的意识:“我,是权力。”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漠然,继续说道:“我和理想,向来是天生一对。”“当我吞噬完地上所有现成的资源,陷入极度的饥渴与空虚时,我就会……引诱理想。它那鲜活的生命力,是唯一能填补我虚无的东西。”“而理想,它想要落地,想要‘拯救’,就必须踏足我这片土地。一旦落地,就必须承受这片土地上无数‘规则文字’、‘官僚程序’、‘现实考量’所化的蚊蚋的叮咬。直到被吸干所有的血气与灵性,最终,成为我手中——最完美的傀儡,最……无害的神像。”“无害?”苏惠颤抖着重复。“是的,无害。因为他再也无法反抗我,只会按照我的意志行动,并且,他曾经的光辉形象,还能为我提供永恒的、合法的装饰。”话音落下,梦境轰然破碎。苏惠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仿佛要挣脱胸腔。一身冷汗早已浸湿了单薄的睡衣,带来刺骨的冰凉。窗外,天色微熹,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她坐在婚床上,身边是熟睡的、如同权力化身的丈夫,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梦境最后的话语:“我和理想,向来是天生一对。”这不是祝福,这是诅咒。她回想起婚礼上那出“天生一对”的戏腔,回想起陈明远那句“你终将是我的作品”。一股比梦境本身更深的惊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