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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经济(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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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校的礼堂,空气里漂浮着旧书本和陈年木漆的味道。午后的专题报告冗长而沉闷,阳光透过高窗,在空气中切出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其中无声翻滚。苏惠和江涛平恰好邻座。中年江涛平生得一副学者似的周正面孔,规整、清朗,不露锋芒。一副纤巧的金丝边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惯常的、悲天悯人的温和,仿佛天生就能理解世间的难处。课间休息,人群窸窣着起身活动。江涛平侧过身,出于礼节,也是对这位传说中女性的些许好奇,语气温和地开口:“苏惠同志,最近……陈老身体还好吗?您自己,一切都还顺利?”他问得常规,预备着听到同样常规的、关于工作与身体的官方答复。苏惠闻声,从笔记本上抬起头。她比江涛平想象中更清瘦,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但那双过于圆润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病弱的黯淡,反而像两潭极深的水,平静得令人心惊。她看着江涛平,嘴角竟牵起一丝极淡、近乎诙谐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冰凌断裂:“那个老男人,”她语速平缓,用词却惊心动魄,“比我坏多了。”江涛平微微一怔,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凝固了。苏惠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用那种陈述事实的、坦荡到残酷的语气说:“是骨子里的坏。根子上烂透了的那种。”她轻轻一摆手,像拂去眼前不存在的蛛网。然后,她停顿了一下,那平静如水的目光似乎看向了遥远的虚空,声音低沉了一些,带上了一种复杂的、近乎剖析的意味:“我虽然理解这个老男人——理解他那种不停发展、不停扩张、不停征服、不停斗争的本能,理解他像一个坦克一样碾碎个体也碾碎阻碍的坚硬,理解他在那个位置的残酷处境,也能理解他灵魂深处那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她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江涛平脸上,恢复了之前的清冷与决绝:“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懒得讲他。”话题至此,被彻底终结。她甚至没有给江涛平消化这巨大信息量的时间,便又将目光直直地投向了他,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最终的审视:“至于我,”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结论,“离死不远了。”江涛平感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扼住。他想说些安慰或反驳的话,诸如“您别这么说”、“积极治疗”之类,但在她那清澈见底、毫无波澜的目光注视下,所有世俗的慰藉都显得如此虚伪和苍白。他只能沉默地听着,感受到一种混合着震惊与难言悲哀的激流冲刷过脊椎。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即将蔓延开时,苏惠却再次开口了。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不一样,少了几分之前的冷峭,多了一丝……属于“同志”之间的、纯粹的认可。“我听说,”她看着江涛平,眼神里有了点微光,“你在贵州贵阳,搞那个美食经济。”江涛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还没从刚才那番关于理解与荒芜的震撼中完全回过神来。“挺好。”苏惠轻轻吐出两个字,像下了一个确凿的判语。“没有大费周章,劳碌百姓。动静不大,却真带来了发展,留下了东西。”她微微颔首,那个动作里带着一种前辈对后辈的、不掺杂任何私心的激赏:“我很欣赏。”这突如其来的、真诚的赞许,像一道暖流,注入了方才冰封的气氛。江涛平终于从巨大的错愕中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习惯性地用指尖极轻地推了一下眼镜架,这个一丝不苟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他斟酌着回应,声音里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苏惠同志,您过誉了。我们只是尝试……在发展和民生之间,找一个更温和的平衡点。”苏惠听了,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她没再言语。课程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学员们鱼贯而出。江涛平随着人流走到党校门口等车。秋日的夕阳给古老的院墙涂抹上一层暖金色,但他却感觉心头沉甸甸的,仿佛仍被苏惠那句“骨子里的荒芜”和“离死不远了”的话语压着。他站在原地,目光投向远处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眼神却渐渐放空。那副金丝眼镜此刻也挡不住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笨拙的茫然。他微微张着嘴,眉头无意识地蹙起,像是在费力解读一个过于复杂的难题。那个在课堂上逻辑清晰、言辞精准的官员消失了,此刻的他,更像一个迷路在巨大哲学迷宫里的学生,傻得有些可爱,又透着一股真诚的困惑。晚风吹乱了他梳理整齐的头发,他也浑然不觉。直到司机将车平稳地停在他面前,按了一声短促的喇叭,他才猛地回过神。那一瞬间,所有的“傻气”瞬间收敛,他又变回了那个严谨、持重的江涛平,只是在上车关门的刹那,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苏惠刚才离开的方向,目光深沉。而此刻,他的脑海里回荡着的,不再是具体的词句,而是苏惠那双看透一切后,归于沉寂的眼睛,以及她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判词:“能让人间烟火气,烧得更旺一点,不惊扰寻常百姓的梦……是更大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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