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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猫(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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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惠的“头七”刚过,香炉里的灰尚余一丝残温,陈明远身边便多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短发的年轻女孩,眉眼间被刻意雕琢出几分清冷的轮廓,却像水中倒影,一触即散,迅速被奢侈品的光泽和甜腻的依附所融化。他带着她出入一些灯光暧昧的场合,试图用新鲜的、温顺的□□,去填塞生命里那个骤然裂开的、呼啸着寒风的缺口,向他自己,也向那个无形的旁观者证明,他的世界坚不可摧,从未因任何人的离去而停摆。然而,空洞以更刁钻的方式反击了。一个暮色如铁汁般浇铸的傍晚,一种无名的、粘稠的焦躁在他胸腔里发酵、膨胀。他挥手屏退司机,独自驾车,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躯壳,在城市的脉络里盲目穿行。当引擎熄火,他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停在了苏惠旧居附近那条被时光遗忘的陋巷。就在那个锈迹斑斑的垃圾箱旁,一只猫正在专注地翻找。它丑得令人过目难忘:皮毛是肮脏的灰黄斑块,一只耳朵像是被命运啃掉一角,嶙峋的骨架支棱着,唯有那双绿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燃烧着原始而野蛮的光焰。一种近乎宿命般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下车,步伐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掠食者的专横,伸手,精准地扼住了那只猫命运的后颈皮。猫的身体瞬间绷紧,发出尖锐的嘶叫,利爪在他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袖口上抓挠出凌乱的线头。他无视这微弱的反抗,像处理一件意外的战利品,将它塞进副驾驶,带回了那座空旷、冰冷、如同陵墓般的宅邸。从此,一场荒诞至极的战争在这权力的圣殿里悄然上演。他命令人备好进口的猫粮、天鹅绒的软垫,构筑起温柔的牢笼。那猫却报以最大的轻蔑,它偏爱用爪子考验紫檀木家具的硬度,在他珍藏的、蕴含着人类智慧结晶的典籍封面上,留下带着腥臊气味的抓痕,仿佛在书写它自己的、野蛮的注脚。陈明远会因此暴怒,指着它的鼻子,用淬了冰的嗓音咒骂:“养不熟的白眼狼!给你遮风避雨的屋檐,给你锦衣玉食,你的良心呢?”,像当年指责苏惠不懂感恩,无视他提供的平台与资源。或者,当猫无视他的召唤,固执地望向窗外时,他会冷笑:“不识抬举的东西!真以为离了这里,你能活得下去?外面的世界,冻死饿死才是你的归宿!”,如同当年讽刺苏惠坚持那套“不切实际”的理想,脱离他的庇护将寸步难行。最令他失控的是猫的沉默。有时他暴跳如雷,它却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绿眼睛静静看着他,仿佛在观摩一场拙劣的表演。这时他会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羞愤,低吼着:“你这副死样子给谁看?嗯?跟我较劲?你凭什么跟我较劲!”,这几乎是苏惠沉默反抗时,他内心挫败感的直接复刻。可当夜幕降临,宅邸被死亡般的寂静吞噬,他又会像寻求救命稻草一般,将这具挣扎的、带着野性温度的小身体死死箍在怀里,手臂收紧,勒得它发出不适的呜咽。仿佛只有通过这近乎暴力的拥抱,感受那微弱的心跳和挣扎,他才能确认自己尚未被那无边的虚无彻底吞噬。江涛平便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到访的。因一桩突发且棘手的公共事件,需要两位掌舵者暂时搁置纷争,寻求一个危险的平衡点。在陈明远那间充满雪松与旧纸气息的书房里,对话伊始,是滴水不漏的机锋。“陈老,”江涛平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却像打磨过的玉石,温润而坚硬,“舆情汹汹,看来需要您这定海神针,拿个章程了。”陈明远摩挲着温热的紫砂壶,下三白眼波澜不惊:“涛平啊,风浪起于青萍之末。关键是水下盘根错节的根茎,动哪一根,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的方案,动机是好的,但未免有些……理想化了。”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像一根微小的刺。江涛平不动声色:“理想总需有人先行。只是这‘度’的把握,确实需要陈老您来掌舵。毕竟,您经历的风浪多,更懂得……代价的衡量。”他巧妙地接过话头,并将“代价”这个词,轻轻推了回去。就在这时,那只丑猫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它对这种人类之间的言语暗战毫无兴趣,熟稔地一跃,占据了陈明远膝盖那块有限的“领土”,盘踞下来,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那份待批的红头文件。陈明远的眉头瞬间拧成川字,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低声斥骂:“滚下去!没规矩的东西!这也是你能待的地方?”语气里的厌烦如此真实,几乎盖过了他刚才与江涛平交锋时的冷静。猫只是懒懒地掀了掀眼皮,非但没动,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睡得更安稳了。陈明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伸出食指,用力点了点猫的额头,像在训斥一个屡教不改的下属:“说你两句还摆上脸色了?真以为我治不了你?”江涛平一直安静地看着,看着这只备受“荣宠”却又被肆意辱骂的猫,看着陈明远那与身份极不相符的、近乎幼稚的恼怒。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声音平和,却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划开了表象:“陈老,看来您这新伙伴,性子还挺烈。”陈明远冷哼一声,手下意识地顺着猫背抚摸,动作却带着一丝僵硬的怒气:“野性难驯!喂不熟的白眼狼。”“哦?”江涛平微微挑眉,目光依旧停留在猫身上,话锋却开始转向,“说起来,这猫的眼神,倒让我想起以前在地方调研时,见过的那些不服管的犟骨头。您说,对付这种……是雷霆手段有效,还是怀柔政策更佳?”他巧妙地将话题从猫引向了更广泛的“管理”哲学。陈明远并未立刻察觉陷阱,顺着话头答道:“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但核心在于,必须让其明白,谁是主导,规矩由谁定。”“精辟。”江涛平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如同溪流转入幽暗的洞穴,变得低沉而意味深长,“所以您看,我们这些人,终日研究的就是这些——如何驭人,如何理事,如何平衡各方,如何在规则的缝隙里游刃有余。政治、经济、历史、哲学、心理……无一不是我们用来解剖外界、驾驭外物的利器。”他的目光终于从猫身上抬起,平静地投向陈明远,那目光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探究。“可是,陈老,”他声音放得更轻,却像重锤落在绷紧的鼓面上,“您有没有发现,当我们被某种……深夜袭来的虚无感攫住时,这些无往不利的学问,似乎都派不上用场了。我们的第一反应,稀缺地静下来,用这些智慧的光芒返照自身,看看自己内心那片荒芜的根源。”他的视线再次落回那只在陈明远膝上安然假寐的猫身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们本能地,急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外部的对象。一个需要去征服、去斗争、去赋予意义的他者。仿佛只有通过这种与外部的紧张关系,才能确认自身的存在。”他顿了顿,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完成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以至于到最后,当我们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可供斗争时,竟会沦落到……要与一只不通人性的畜牲,争夺这片刻的情绪价值,日日与之置气。”“啪嗒。”陈明远手中一直摩挲的把件,一枚温润的和田玉貔貅,脱手掉在了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书房里只剩下那只猫偶尔发出的、满足的“呼噜”声。江涛平的话,像一面巨大而清晰的镜子,突然竖立在他面前,让他无处遁形。他所有的愤怒、咒骂、与猫的纠缠,在这一刻,都被照见了最原始、最不堪的动机——那不是与猫斗,那是与他内心无法面对的巨大空虚斗,是与苏惠死后留下的、再也无法被填满的精神黑洞斗。那只猫似乎感受到了骤然变化的空气,警觉地竖起耳朵,轻盈地跳下他的膝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书房的阴影里。江涛平没有再说什么,他静静地喝完杯中最后的茶,起身,微微颔首,告辞离去。那一夜,陈明远书房里的灯,再次亮至天明。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没有激烈的思想挣扎,没有痛苦的自我剖析,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清醒。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所有的学识、权谋、乃至与一只猫的荒唐斗争,都不过是构筑在流沙之上的华丽城堡。而城堡的核心,空无一物。第二天清晨,当那只猫依旧我行我素地跳上餐桌,打翻了他的牛奶杯时,陈明远没有像往常一样暴怒咒骂。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乳白色的液体在名贵的红木桌面上蔓延,看着那只猫用挑衅的绿眼睛回望他。然后,他转身,走向书房,背影在空旷的餐厅里,显得异常佝偻而苍老。他知道,这场战争,他从未,也永无可能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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