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第1页)
北京大学校内的咖啡馆,三月初的午后,一场倒春寒不期而至。陈明远先到,选了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刚刚抽芽的树枝在冷风中瑟缩。门上的风铃响动,他抬头,看见苏惠推门进来。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毛衣连衣裙,外面罩了件驼色开衫,显然没料到天气突变,鼻尖和脸颊被冷风刮得微微发红。她在门口顿了顿,目光扫过咖啡馆,看到他时,点了点头,走过来。“陈老师。”她坐下,声音还带着室外的寒气,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指尖泛着红。“没想到突然降温。”陈明远将面前那杯没动过的热水推过去,“先暖暖手。”“谢谢。”苏惠双手捧住玻璃杯,温暖的触感让她轻轻吁了口气。她低头喝水时,睫毛上似乎还沾着外面潮湿的寒气,显得那双过于圆润的眼睛格外清亮,像被雨水洗过的棋子。“刚从食堂过来?”他随意地问起,如同一个寻常师长。“嗯。”她点头,“吃了碗面条。”“觉得食堂怎么样?”苏惠抬眼看他,似乎有些意外这个问题。“饱腹,经济。”她回答得简练,顿了顿,又补充,“能观察到很多真实的状态。有人边吃边背单词,有人讨论社团活动,也有人为实习焦虑。那里是…欲望和动力最直白的地方。”陈明远微微颔首,不置可否。他翻开了手边的一份材料,是她的档案摘要。“你的考研成绩,”他指尖在某一栏上点了点,“政治经济学,150分的卷子,你拿了149。”苏惠捧着水杯的手紧了紧,没说话。“丢掉的那一分,”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是因为不认同某个标准答案的表述,还是纯粹的疏忽?”这个问题带着陷阱。苏惠沉默了两秒,才开口:“是我认为那道题的参考答案,对‘价值’的定义过于静态,忽略了权力结构对价值评估的动态影响。我按照自己的理解写了,阅卷老师认为我偏离了考点。”她选择了坦诚,而非推诿。陈明远向后靠进椅背,窗外灰白的光线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偏离考点…”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像在品味,“那么,在你看来,什么是更重要的‘考点’?以你的天赋和这种…不肯完全循规蹈矩的倾向,你追求的,显然不止是一纸文凭。我很好奇,你对实现你心目中所谓‘伟大事业’的核心理解是什么?”咖啡馆里暖气不足,苏惠放下水杯,将手收到桌下,驼色开衫的袖子盖住了半截手掌。她思考时,目光投向窗外寒冷的校园,那些裹紧外套匆匆走过的学生。“我以为,”她转回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干大事,在微观层面、具体层面上,要学会忍耐。想得开,挺得住。忍受琐碎,忍受痛苦,忍受不被理解,忍受漫长过程中的孤独。”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措辞,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形成一团白雾。“而在宏观层面、精神层面,要不断斗争。永不停止。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成功…或者说,直至失去斗争的能力为止。”陈明远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但放在桌上的手指,极轻微地动了一下。苏惠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并且,这两者不是割裂的。它们是一体两面。本质上,就是让我后天的自由意志,去战胜先天的身体习性和…环境的惰性。用忍耐积蓄斗争的力量,用斗争赋予忍耐以方向。”话音落下,咖啡馆里一片寂静,只有咖啡机隐约的嗡鸣。窗外,一阵冷风卷过,光秃的树枝剧烈摇晃。陈明远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学生,穿着单薄的毛衣,在倒春寒的天气里微微发抖,鼻尖还红着,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像淬了火的钢。她将“忍耐”与“斗争”这两个看似矛盾的词,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统一起来,构建了一套属于她自己的、充满内在张力的行动哲学。这远不是那些沉溺于物质、虚荣或浅薄情感的女人所能企及的深度。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有待征服的美丽躯体,而是一个复杂、坚韧、蕴含着巨大能量和潜在危险性的灵魂。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智力上的激赏与某种黑暗占有欲的兴趣,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咖啡,浅浅啜了一口。“很独特的见解。”他最终说道,语气依旧平稳,但某些东西,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午后,已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