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店(第1页)
北京的深秋,寒气已然刺骨。这家藏在胡同深处的重庆火锅店,是林薇选的。她说,需要这种近乎自虐的辛辣,来对抗生活里更庞大的虚无。她先到,独占一方,像盘踞在巢穴里审视领地的豹。星空蓝的美甲敲打着啤酒瓶,发出不耐烦的嗒嗒声。汪文轩坐在她对面,那张过于精致的脸在店内粗粝的灯光下,显出一种被精心修饰过的脆弱。他正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他的困境,关于价值,关于认可,关于那无法填补的空洞。林薇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刻薄:“所以你就像只被淋湿的麻雀,扑棱到我这儿来找温暖?汪文轩,我这儿只有酒精和实话,没有鸡汤。”门上的风铃适时响起,打断了这场单方面的“审判”。苏惠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冷气。她依旧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灰色高领毛衣,身形单薄,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冰。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孩。那女孩有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眼尾微挑,清亮而沉静,像是能映照出一切,自身却波澜不惊。她是莲潇,研究脑科学,习惯于在人类一切汹涌的情感背后,寻找那沉默的神经回路与化学信号。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黑色毛衣,姿态挺拔,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场合的、内在的安定感。“人我带来了。”苏惠对林薇说,语气平淡无波。她自然地坐在林薇旁边,与汪文轩和莲潇形成了微妙的四方对峙。“这是莲潇,搞脑科学的。”苏惠的介绍简洁至极。林薇立刻像找到了新目标,上下打量着莲潇,然后猛地扭头,看向苏惠,用一种几乎是真情实感的、混合着嫌弃与不可思议的语气骂道:“苏惠,你真是个‘神人’!脑子里整天转着那些‘力场’、‘理想’、‘献祭’的疯念头,居然还没把自己烧死!现在又弄来个研究人脑的?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有病,需要被放在显微镜下看看神经突触是怎么短路的是吧?”她骂得毫不客气,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东西——或许是依赖,依赖苏惠这种近乎非人的清醒,来锚定她自己在虚无中的漂流。苏惠没理会她的叫嚣,只是慢条斯理地用长筷夹起一片毛肚,在翻滚的红油里测着时间。莲潇安静地坐下,对林薇的炮火并不介意,她只是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瞬间柔和了她略显清冷的面部线条。她的目光掠过林薇,最终落在有些局促的汪文轩身上,声音平和悦耳,带着一种理性的温润:“林小姐说笑了。大脑本身没有‘短路’,它只是在用自己认为最节能的方式,处理内外部的信息压力。”她顿了顿,看向汪文轩,“很多时候,我们感受到的‘空洞’,可能只是某些负责‘意义感’和‘奖赏预期’的神经环路,活跃度暂时降低了而已。这很正常,就像天气会有阴晴。”她的解释没有丝毫学术黑话,通俗得像在谈论天气,却精准地消解了汪文轩问题的一部分“病态”色彩,将其还原为一种普通的生理心理现象。汪文轩愣住了,他预想中的评判或指导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理解的平静。他喃喃道:“只是……活跃度降低?”“就像手机需要充电,大脑也需要它的‘养料’。”莲潇自然地用公勺将几片烫好的、富含油脂的肥牛舀到他碗里,“比如优质蛋白质和脂肪,就是很好的神经递质前体。”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不让人反感的、基于科学的关怀。林薇看着这一幕,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又灌了一口啤酒,然后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看向苏惠:“好了,神人,戏也陪你演了,你这找来的人段位挺高啊,杀人不见血。现在告诉我,像我这种既不打算为理想殉道,也没兴趣给自己大脑找‘养料’的人,在你这个‘力场’理论里,算什么?永恒的bug?”苏惠终于正眼看向她,将那片刚刚好的毛肚放进林薇的油碟里。“你是我唯一的对照组,林薇。”苏惠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心上,“你的挥霍,你的清醒的堕落,你拒绝被任何意义收编的姿态……证明了这场游戏里,并非只有‘燃烧’和‘臣服’两种结局。你是我验证‘自由意志’尚存于世的,唯一证据。”林薇彻底怔住,拿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骂苏惠是“神人”,是觉得她有病,是觉得她活得太较真,太痛苦。可此刻,苏惠却将她的荒诞人生,赋予了如此沉重而……光荣的意义。莲潇静静地听着,丹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她似乎明白了苏惠带她来的用意——不仅仅是帮助汪文轩,更是让她亲眼目睹,在冰冷的神经信号与抽象的社会“力场”之间,还存在着如此鲜活、复杂、无法被完全量化的生命挣扎。火锅依旧在沸腾,辛辣的蒸汽模糊了四个人的面孔。一个是用理性解读情感,却心怀善意的脑科学家;一个是在意义废墟上起舞,却背负着另类自由的消费主义者;一个是在精致皮囊下,有着柔软内心,想寻找稳定信号的迷失小男孩;还有一个,是洞悉所有游戏规则,却依然选择踏入棋局的、“有病”的“神人”。在这短暂的交汇点上,他们构成了一个荒诞又合理的,小小的命运共同体。林薇举起满是啤酒泡沫的杯子,目光扫过三人,最后与苏惠会心一瞥:“别想了。今晚,只喝酒,只吃肉,敬我们还没被完全解构的——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