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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灾(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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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县,洪水咆哮的中心浑浊的洪水像一锅煮沸的黄汤,轰鸣着吞噬一切。苏惠站在岸边,泥浆已经没过了她的小腿。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钉,死死钉在河心那座正在快速瓦解的“孤岛”上——那不过是一方即将被吞没的土丘,上面蜷缩着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苏书记!不行!水太急了,下面全是暗涡!”武警队长的吼声在风雨中变形。一个浪头打来,尝试靠近的冲锋舟被猛地推开,引擎绝望地空转。船上的年轻战士脸色煞白,对岸的哭声在洪水的咆哮中断断续续,像细针扎在每个人的神经上。就是现在。再等,就是看着他们死。苏惠动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如同一支被命运本身拉满的弓射出的箭。她一把夺过旁边民兵手中的粗麻绳,不是询问,是宣告:“绳子!给我!”“苏书记!您不能——”话音未落,她已经将绳索在纤细却坚硬的腰间死死缠紧,打了一个仿佛要将自己勒断的死结。她将绳头塞进队长僵硬的手里,眼神锐利如刀,劈开了所有的劝阻:“拉紧!这是命令!”下一秒,在无数声惊呼与倒吸冷气声中,那道穿着早已湿透、沾满泥泞衬衫的身影,纵身跃入了翻滚的怒龙。“噗通——”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弹在每个人心头引爆。冷水瞬间夺走了她的呼吸,巨大的冲力像无数只手将她拖向深渊。浑浊的水灌入口鼻,肺部火烧般疼痛。她挣扎着浮出水面,每一寸肌肉都在对抗着自然原始的暴力。这不是表演,这是纯粹的、赤裸的、用血肉之躯对抗天地之威的角力。每一次划水,都感觉有千斤重负;每一次前进,都可能被下一个浪头拍回原点。她终于攀上了那片残存的土丘,泥土在她手下簌簌掉落。“上来!”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迅速将瑟瑟发抖的老奶奶缚在背上,枯瘦的手臂勒得她生疼,然后将那个吓呆了的小男孩紧紧箍在怀里。孩子的身体冰凉,颤抖像电流一样传递过来。回望来路,洪水更加汹涌。回去的路,是通往地狱的单行道。每一步,都是与重力的殊死搏斗。背上老人的重量,怀中孩子的恐惧,脚下洪流的撕扯,让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钉在洪水中的钉子,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碾碎。体力在飞速流逝,肌肉发出撕裂般的哀鸣,冰冷的河水带走她仅存的热量。然而,就在这濒临极限的绝境中,一种奇异而炽热的火焰,从她灵魂深处轰然腾起。那不是恐惧,不是后悔,而是一种用道德狂热挑战生命衰亡的、□□焚身般的献祭快感。她感到自己的□□在痛苦中尖叫,但精神却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攀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她想起了陈明远,那个永远在“与人斗”的男人,他计算得失,操控人心,在精致的利己中寻求乐趣。而此刻,她正在做的,是他永远无法理解,也绝不会去做的“蠢事”——为了两个最普通的、与他权力无关的生命,赌上自己的一切。她仿佛成了背着十字架的耶稣,不是在为谁赎罪,而是向难测的天命,向沉重的土地,向自身以及周围人骨子里那份在绝对力量面前难免的懦弱人性,发出最决绝的宣战。“□□的理想,不是写在报告里的……”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对抗着几乎要让她放弃的疲惫,“……是此刻,用这双脚,从这洪水里,走出来的!”她咬碎了牙关,嘴角渗出血丝混入泥水。一步,又一步……视线模糊,世界只剩下咆哮的水声和胸口那颗即将炸裂的心脏。对岸的人们屏住了呼吸,拳头攥紧,指甲深陷掌心。那根绳索,成了连接生命与毁灭的唯一通道。当她终于,几乎是爬着,将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在坚实的岸上时,无数双手伸了过来,接过了老人和孩子。绳索松开,她像一口被掏空的破麻袋,瘫软在冰冷的泥泞中,剧烈地咳嗽,呕吐出混着血丝的黄水。人们围上来,她却猛地抬手,阻止了任何搀扶。她抬起头,湿透的短发黏在额前,脸色是死亡般的灰白,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一种近乎癫狂的、胜利的光芒,灼灼逼人!北京,疾驰的专车内,冰冷的权力空间车载电视的新闻画面,正以延迟几分钟的速度,播放着沛县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起初,陈明远只是慵懒地瞥了一眼。他迅速评估着这事件的舆论价值和潜在风险。镜头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洪水中挣扎,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不顾一切。秘书适时地奉上赞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佩:“领导,夫人真是……巾帼英雄,令人动容。这种舍身为民的精神,正是我们干部队伍需要的榜样。”车内其他随行人员也纷纷跟上,一片符合场合的称颂。陈明远微微颔首,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混合着关切与赞许的凝重。他用一种沉稳的、足以让车内所有人都听清的声调说:“嗯……苏惠同志,心系群众,临危不惧,展现了党员干部的担当。精神可嘉,事迹感人。要注意她的安全,确保后续医疗保障到位。”他的话语标准,充满了政治正确性,仿佛一位真正为拥有如此英勇伴侣而骄傲、同时又忧心其安危的丈夫和领导。专车继续平稳行驶,车厢内回荡着对“苏书记”英勇行为的官方定性式赞扬。陈明远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指尖却在膝盖上无意识地、一下下叩击着,节奏细密而急促。直到车辆抵达目的地,随行人员依次下车后,车内只剩下他和最信任的王秘书。车门关上的瞬间,王秘书并没有立刻说话。他先是动作自然地、仿佛只是整理车内环境般,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车门扶手内侧、座椅缝隙等几个不易察觉的位置,目光快速扫视,确认没有任何非常规的电子设备存在。这个近乎本能的安检程序在瞬间完成,确保了接下来的谈话绝对隐秘。车厢内与外界隔绝的死寂被骤然打破。陈明远猛地睁开眼,那双下三白眼里之前刻意维持的平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极力压抑后终于爆裂的冰寒怒火。他甚至没有看王秘书,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虚空,仿佛要穿透空间,钉死在沛县那个让他失控的源头身上。他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血腥气的低吼:“轴不死她!!这个该死鬼!!他妈的……脑子是真有病!!!”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近乎挫败的暴怒。“她以为她是什么?是钢筋铁骨?还是以为跳下去就能立地成佛?!简直……不可理喻!”王秘书垂手立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他太熟悉这种状态了,这是陈明远真正动怒、且感到事情超出掌控时的表现。那层温文尔雅、处变不惊的外衣彻底剥落,露出内里最真实、最冷酷,也最……无力的内核。陈明远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他重新靠回座椅,揉了揉眉心,声音恢复了部分冷静,但依旧带着未散的余怒和一丝精于算计的冷漠。“找可靠的人,用‘同志们都很关心’的名义给她递个话。”他对王秘书吩咐,语气平滑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就说……大家敬佩她的勇气,但也为她后怕。提醒她,她现在不仅仅是一个战士,更是一位母亲。她身上流淌的,是我们共同的血脉,维系着我们这个家的‘完整’。让孩子失去母亲,是任何‘功绩’都无法弥补的、对生命本身的亵渎。问问她,是不是沛县的洪水,比她身上作为母亲的责任更重要?是不是连‘我们’的骨血,都不值得她稍稍‘珍惜’一下自己?”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低,却更致命:“让她想想,如果孩子们将来问起‘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她该怎么回答。”“是,领导。”王秘书低声应下,心中明了。这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诛心。它将苏惠的英勇置于母亲身份的对立面,用“责任”、“血脉”、“家庭完整”和孩子的未来,编织成一张道德的罗网。就在这一瞬间,一个极其隐秘且大不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苔藓,在王秘书心底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一个在苏黎世公寓里刚玩弄过叶凌恒“进贡”的女人,一个身边情妇从未断过的父亲,此刻居然能如此义正辞严地用“父亲的责任”和“家庭完整”来攻击一个正在洪水中拼死救人的母亲……这念头带着尖锐的鄙夷和荒谬感,几乎要冲破他常年训练出的职业面具。但仅仅半秒之后,一股更强大的、源于生存本能的力量,便将这丝危险的思绪狠狠压了下去,碾碎在无人知晓的内心角落。他甚至下意识地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一些,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不忠的评判彻底排除体外。领导的私德不是他该置喙的,领导的指令才是他存在的意义。在这种扭曲的忠诚里,本身就包含着对人性矛盾的彻底无视,或者说,这正是他们这个圈子赖以运转的、心照不宣的“智慧”。他清晰地重复指令要点,确保万无一失:“明白。会以同志关心的方式,重点强调母亲责任和家庭完整对孩子的重要性,让苏书记感受到大家的担忧。”陈明远挥挥手,示意王秘书可以离开了。车内重归寂静。他独自坐在昏暗的光线里,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却照不进丝毫光亮。他这番诛心之论,不仅暴露了他对苏惠那种超越他理解范畴的“献祭”行为的极度厌恶与不安,更揭示了一种深层的恐惧——他恐惧的,是苏惠用这种完全脱离他权力游戏和家庭伦理规则的方式,抵达了一个他永远无法用算计和情感绑架去触及的精神高度。在那个高度面前,他所有的权谋和掌控,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卑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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