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沙龙(第1页)
空气是稠密的,被数以百计的蜡烛燃烧时释放的暖意、名贵香料若有若无的甜香、女士们身上混杂的香水尾调,以及烤炙肉食残留的油脂气息共同烹煮着。这气息盘桓在哥特式高窗投下的幽暗与数架水晶吊灯倾泻的璀璨之间,形成一种令人昏聩的暖昧。声音在这里失去了清晰的边界,化作一片持续不断的、嗡嗡作响的背景音,如同远处蜂巢的嗡鸣,其间点缀着水晶杯偶尔碰撞的清脆、丝绸裙裾摩擦地面的窸窣,以及一阵阵被扇子半掩着的、训练有素的轻笑。
莱昂纳斯·冯·帕萨特侯爵深陷在壁炉旁一张巨大的、填充了过量天鹅绒的扶手椅中。壁炉里,上好的橡木燃着稳定的、几乎无声的火焰,将跃动的金光投射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无法驱散他眼中那片永恒的、灰蓝色的沉寂。他像一尊被信徒暂时遗忘在神殿角落的神祇雕像,华美,却了无生机。他修长的手指松松地圈着一只威尼斯水晶杯,杯中盛放着产自他自家马洛卡农庄园的深红色酒液,其价值足以让窗外任何一个村庄的十几户人家安稳度过整个寒冬。酒液许久未曾晃动,仿佛也与他一同陷入了某种凝滞。
他的总管,汉斯,像一道没有实体的灰色影子,以一种近乎滑行的、无声无息的姿态穿梭于这片衣香鬓影之中。他那张上了年纪却保养得宜的脸上,永远挂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标准化的微笑,弧度精确,不露齿,眼神谦卑而空洞,像一张打磨得过于光滑的橡木面具。只有莱昂纳斯,或许才能从汉斯那微微低垂的眼睑开合间,捕捉到那背后高速运转的、精密计算着在场每一位爵爷喜好、弱点与当下情绪的头脑。汉斯是这座华丽宫殿里无形的脉络,是维持其表面和谐与内在秩序的精密仪器。
“大人,”汉斯的声音如同他本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到椅旁,音量控制在恰好能穿透背景噪音又不引人注意的程度,“您杯中的‘落日余晖’似乎有些倦怠了,需要为您唤醒它的灵魂吗?”他巧妙地用庄园的诗意别名指代那杯酒,既显示了忠诚,又透着一种附庸风雅的体贴。
莱昂纳斯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偏移,依旧懒懒地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凝视着时间本身流逝的痕迹。他不需要回答,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到极致的摇头动作,就足以让汉斯心领神会,如同被微风吹动的蛛丝般悄然退回到他原本的阴影位置。
莱昂纳斯的视线开始了它漫无目的的巡游。它掠过税务官那位像初绽蔷薇般的女儿,她正对着一位足以做她祖父的伯爵娇笑,眼角眉梢都是精心计算过的弧度,而裙摆之下,她缀着珍珠的鞋尖却在不耐烦地、一遍遍抠弄着波斯地毯繁复的图案。它掠过两位身着崭新丝绒外套的年轻骑士,他们正挥舞着酒杯,高谈阔论着昨日围猎的收获,言辞间充满了对“不懂规矩、胆敢惊扰兽群”的“贱民”的鄙夷与一种残忍的兴奋。这一切,在他眼中,都像一出排练了千百遍、台词和动作都已磨损陈旧的拙劣戏剧,每一帧画面都透着令人窒息的重复与虚假。
一切都那么假,在甜腻的不知所云的四节乐章中饶有兴致的扮演着堂皇。
一阵并非由音量引起,而是由某种气场的扰动带来的微妙变化,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所漾开的涟漪,在靠近入口处的人群中悄然扩散开来。范·卡兰拉舞曲结束曲的背景音里,掺入了几丝压抑的惊讶、几缕毫不掩饰的讥诮。
当阿尔贝特·丘基斯穿过拱门时,宴会厅的声浪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他站在光晕边缘,像从另一个时空误入的坐标。那身洗得纤维毕露的亚麻白袍宽松地垂坠着,在烛火中泛着旧羊皮纸般的微光。袍摆在他脚踝处形成数道温和的褶皱,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形成沉默的对峙。
莱昂纳斯·冯·帕萨特从杯沿上方注视着这个身影。年轻人右手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左手握着一卷用皮绳捆扎的笔记,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视线掠过镀金柱廊与水晶吊灯,目光里没有惊叹,只有学者面对陌生标本时的审慎。
“看那个穿丧服的人。”税务官的女儿用扇骨轻敲同伴的手腕。她们的耳语在丝绸摩擦声中流淌:“听说他今早还在码头区给流浪儿上课。可惜了这张脸,真是不会利用……”
阿尔贝特对四周的骚动浑然不觉。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壁炉旁年迈的乐师吸引——老人正艰难地调试着鲁特琴的琴弦。当侍从捧着银壶经过时,年轻人自然地侧身让路,袍袖拂过地面,带起一丝混合着墨水与干草药的气息。
“有趣。”因斯特伯爵晃动着酒杯,“他走路时像在丈量土地,古板的小玩意。”
年轻人肘部布料已被书桌磨出半透明的质感,随着抬手的动作,在灯光下显出经纬交织的脉络。当他俯身拾起滚落的柑橘时,袍襟翻飞露出内里粗糙的亚麻衬里,那道素净的白色在满室锦绣中划出清晰的界线。
女宾们注意到他卷发间夹杂的金屑般的头皮屑,发现他破损的衣领处露出锁骨清晰的轮廓。这种矛盾令她们不安——仿佛在贫民窟的废墟里发现了古希腊学堂的浮雕碎片,一种破碎的,不假雕琢的令人无法升起艳羡的尊重。
总管汉斯躬身时,看见主人眼中久违的专注,或者只是忘了扭转方向,但这足以看出这位先生的兴味了。
阿尔贝特似乎对这片针对他的声浪浑然未觉。他的目光清澈而专注,近乎悲悯的洞悉,缓缓扫过大厅。他的眼神里没有初来乍到的局促,也没有对上流社会的仰慕,更像是一位学者在巡视他熟悉的书房,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当一位面容稚嫩、显然刚服役不久的年轻侍者,因为紧张而手微微颤抖,差点将手中盛满鳟鱼冻的银盘倾覆时,阿尔伸手稳稳地扶住了银盘。
“小心些,约翰,”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特的、能穿透嘈杂的清晰与平和,“它们很听话。”
被准确叫出名字的侍者约翰,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低下了头。
远处,壁炉旁的阴影里,莱昂纳斯看着这一幕,如同扫视到贵女的裙摆与骑士的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