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尤里(第3页)
尤里几乎要笑出声。看,来了,还是乞讨。他放下木碗,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粮食,自然可以商量。”尤里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眼神却锐利如针,“但我也需向伯爵大人回报些……积极的消息。我听说,附近似乎有些不太平?那个叫卡佳的野小子,专门与教会、与体面人作对?”他紧紧盯着阿尔贝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恐惧或愤怒,“这样的人,恐怕会阻碍教化吧?伯爵大人或许可以……派人来‘协助’管理。”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挑起矛盾,让这脆弱的平衡崩坏。他倒要看看,这个圣人面对真正的威胁时,是会坚持那套无用的慈悲,还是会显露出人性的丑陋。
阿尔贝特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消失在乱石中的倔强身影。
“卡佳……”阿尔贝特轻声重复这个名字,语气里没有尤里期待的厌恶或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理解,“他只是个孩子,一个在荒野里长大的孩子。他的敌意,源于苦难,而非邪恶。”他转回头,看向尤里,目光清澈而坚定,“暴力只会滋生更多的暴力。我相信,耐心和引导,比任何‘协助管理’都更有效。”
尤里感到一阵强烈的挫败和荒谬。耐心?引导?对这个差点动手打人的野狗?这个阿尔贝特,不是天真得可笑,就是虚伪得可憎。
“看来,教士先生有自己的方法。”尤里站起身,拂了拂丝绒外套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却带着明显的不耐,“我会将您的……‘见解’,转达给伯爵大人。”他刻意加重了“见解”二字,充满讽刺。
“感谢您。”阿尔贝特也站起身,依旧平和,微微欠身,“也请您代我,再次感谢伯爵大人的关心。”
尤里祖母绿色的眼眸施舍给阿尔贝特与这片破败最后一点关注,转身向门口走去。老马丁躲在门廊的阴影里,一直窥视到他出来。
走出礼拜堂,傍晚的风带着寒意吹来。尤里的随从们无声地聚拢过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歪斜的钟楼,和窗内透出的、微弱得可怜的烛光。
这次探访,没有达到他预想中搅动风云的效果,反而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那个阿尔贝特,像一块温吞的、却难以撼动的石头。还有那个卡佳……尤里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总会找到方法,撕开这虚伪的平静,让所有人,尤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哥哥看看,这片土地,以及其上的人,是多么的卑劣和不堪。
他登上马车,车厢内熏香的甜腻气息,终于驱散了鼻尖那若有若无的霉味和贫穷的气味。
尤里的马车在暮色中驶离马洛卡农,车轮碾过逐渐平坦的土路,将那片令人不快的贫瘠甩在身后。车厢内,熏香的气息重新变得浓郁,试图覆盖掉沾染在他感官上的、那股混合着河泥与穷困的气味。他靠在丝绒靠垫上,闭着眼,面容平静,只有搭在膝盖上的、修剪整齐的指尖,偶尔会极轻微地弹动一下。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个稍显繁华小镇入口处的旅馆前。“绿荫酒杯”的招牌在晚风中轻微摇晃。一名穿着褪色亚麻衣的侍者小跑着迎出,脸上带着小镇居民见到真正贵族时特有的惶恐。尤里自行迈下马车,目光掠过门廊下几盆蔫软的蕨类植物和角落的空酒桶,对旅馆老板那近乎谄媚的迎候只是几不可察地颔首。
“一间房。要最安静的。”他的声音不高,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甚至没有看那肥胖的老板,视线扫过昏暗大堂里那几个瞬间噤声、偷偷打量他的本地酒客。
随从早已上前一步,挡在老板与尤里之间,低声而清晰地交代着要求:热水,晚餐送至房间,食材需最新鲜,餐具必须用主人自带的。
老板忙不迭地应承着,亲自引路。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嘎声响。所谓的“最好房间”,也只是比楼下稍宽敞,粗棉布的床幔泛着灰白,空气里有尘土和廉价消毒药水的味道。
随从无声而高效地忙碌起来,铺设自带的细亚麻床单,摆放银质餐具与水晶杯,点燃一支带着檀香的精致蜡烛。老板和侍者放下热水桶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尤里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后院马厩的气味混着晚风涌入。他静静地站了片刻。
楼下大堂隐约的嘈杂声透过不甚隔音的楼板传上来。两个明显带着酒意的粗哑嗓音在交谈,谈论的似乎是葡萄。
“……该死的帕萨特家,今年的收购价又压了三成……”一个声音抱怨着,带着醉醺醺的愤懑。
“嘘!小声点!你想让税务官听见?”另一个更显苍老的声音急忙制止,带着习惯性的恐惧,“能怎么办?地是人家的,葡萄藤也是人家让种的……压价?没把咱们直接赶走,就算‘仁慈’了!酿好的酒,转手到了侯爵老爷的沙龙里,一杯的价格够你我一家吃半年……这世道……”
声音渐渐低下去,化为模糊的嘟囔和一声沉重的叹息。
尤里站在窗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窗棂上粗糙的木纹,目光落在后院角落里一堆废弃的酒桶上。
楼梯口传来一阵略显轻浮的脚步声,伴随着廉价香粉的气味。一个穿着艳俗绿裙、领口开得很低的女人出现在走廊,她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站在门口、衣着最华贵的尤里。
“这位英俊的老爷,”她的声音甜得发腻,扭着腰肢靠近,“一个人住店多寂寞呀,需不需要……”
尤里甚至没有转头看她,只是对着空气,极轻地挥了挥手,像拂去一只苍蝇。
一名随从立刻上前,动作迅捷而粗暴,一巴掌狠狠扇在女人脸上,响声清脆。女人被打得踉跄后退,撞在墙壁上,脸上的笑容僵住,瞬间被惊恐和疼痛取代,捂着脸,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清理干净。”尤里这才淡淡地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他转身,走回房间,随从无声地关上房门,将外面的一切隔绝。
房间内,熏香蜡烛的气息渐渐压过了原本的味道。随从为他斟了一杯自带的上等红酒。尤里接过水晶杯,猩红的液体在杯中缓缓摇曳。他没有喝,只是举到眼前,透过烛光凝视着那浓郁的色彩,仿佛在审视一件有趣的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