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野孩子(第2页)
他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体力消耗极大。他停下来,靠着一棵枯树喘息,眼角的余光瞥见侧前方的山坡上,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那瘦削的轮廓,歪斜的站姿,是救了他然后砸车的小子。他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像一道幽灵,在林木的阴影间若隐若现,仿佛在确认这个“书呆子”是否会真的愚蠢到走进来。
阿尔贝特没有呼喊,他知道那毫无意义。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向前。奇怪的是,每当小径在乱石中变得模糊难辨时,他总能在人影消失的方向,看到一些微小的痕迹——一片被踩倒的草,一根新折断的树枝。这算不上指引,更像是一种……戏谑的嘲弄。
当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病态酡红时,阿尔贝特终于走出了那片杂木林。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谷地,马洛卡农教区就匍匐在谷底。
没有他预想中的教堂尖顶,只有一座低矮、用粗糙石块垒成的礼拜堂,它的钟楼歪斜着,仿佛随时会坍塌。围绕着礼拜堂的,是几十间东倒西歪的木屋和茅草房,屋顶上长着厚厚的苔藓。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很快便被山谷里的风吹散,带不来丝毫暖意。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牲畜粪便和一种类似绝望的沉闷气息。
他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油炸奶酪馅饼般的响动。最先注意到他的是几个在泥地里玩耍的孩子,他们瘦骨嶙峋,睁着大眼睛,停下动作,像受惊的幼兽般看着他。然后是门缝里、窗户后,一双双眼睛投射过来,里面充满了警惕、麻木和一丝饶有兴致的好奇。没有欢迎问候,只有沉默的野蛮的审视。
阿尔贝特径直走向那座礼拜堂。木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股陈腐的、混合着霉味和旧烛油的气味扑面而来。内部十分昏暗,只有几缕残阳从破损的窗棂射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祭坛简陋,上面的十字架已经褪色,长椅上积满了灰。
一个穿着破旧执事袍的干瘦老头从角落里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脸上布满了皱纹和惊疑。“您……您是?”
“我是新来的主祭,阿尔贝特·丘基斯,老先生,我到任了。”
老头——后来阿尔贝特知道他叫老马丁路德,是这里唯一的教堂执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局促地搓着手:“主祭大人……我们,我们没想到您真的会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常驻的主祭了。”他语无伦次,“您看,这里什么都……”
“没关系。”阿尔贝特打断他,将行李放在一张还算完好的长椅上,“我们只需要些水和食物,黑面包或者马卡龙。然后,请告诉我这里的情况。”
老马丁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张罗。阿尔贝特走到祭坛前,手指拂过积尘的台面。这里与他想象中的“牧场”相去甚远,更像是一片被文明遗忘的精神荒原。他带来的那些书,那些知识,在这里显得如此遥远而奢侈。
老马丁拿来一块黑面包和一碗清水,脸上带着歉意。阿尔贝特默默地接过,坐在长椅上吃了起来。面包粗糙得划喉咙,水带着一股土腥味。
透过敞开的门,他能看到外面的天色迅速暗沉下去。谷地里没有多少灯火,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空旷。
“主祭大人,”老马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来的时候……没遇到什么事吧?”
阿尔贝特抬起头:“你指什么?”
“就是……一些,”老马丁压低了声音,“这附近不太平,有些野孩子。他们什么都不怕,会抢东西,搞破坏。前任主祭……曾想过拯救这些孩子,最终被调任了。”
阿尔贝特眼前浮现出少年那双凝固着黑暗的眼睛。“我遇到了一个。”他平静地说。
老马丁倒吸一口冷气:“他没把您怎么样吧?那个卡佳,他是个祸害!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像狼一样在山里长大,专门跟老爷们、跟我们教会作对!他……绝对是他!臭小子!”
就在这时,礼拜堂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扔在了地上。阿尔贝特站起身,走到门口。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门槛前,放着一小捆用藤蔓捆扎的干柴,旁边,还有几颗野生的、看起来可以食用的块茎。
阿尔贝特弯腰捡起这些东西。干柴是上好的引火物,块茎还带着泥土的气息。他抬起头,望向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如兽脊般的山峦阴影。那里,仿佛有一双眼睛,正隔着冰冷的空气,与他对视。
这不是善意,更像是一种……划清界限后的、居高临下的施舍。仿佛在说:看,没有我,你连火都生不起来。在这里,你的书本一无是处。
阿尔贝特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块茎。他知道,他面对的不只是一个野蛮的少年,而是这片土地本身生长出的、对一切外来秩序和“慈悲”的怀疑与抗拒,一种天然的排斥。或许真正的牧养,不是给予他们所需要的,而是先学会理解他们所不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