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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帮助(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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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立刻出声呵斥,那太低级。他只是在他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歪了歪头,颈骨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然后,他伸出舌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评估意味地,舔过自己干裂起皮、甚至有些渗血的下唇。这个动作里没有任何焦躁,只有一种捕食者在发动致命一击前,冷静衡量着从何处下口最为高效的残酷从容。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奥多脸上,依旧沉默。但这沉默比任何叫骂都更具压迫感。奥多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先前对着阿尔贝特的那股猖狂劲儿,像被戳破的皮球一样迅速泄掉。他不怕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士,甚至不怎么怕卡佳平时的拳头。但他怕此刻的卡佳——这种超出他理解的疯狂,这种仿佛看待死物般的眼神,这种明明受了重伤(他确信卡佳伤得很重)却表现得比完好时更令人脊背发寒的姿态。这小子是疯的,是不要命的,而且……他现在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伤员,更像是一头计算着如何用最少力气咬断他们喉管的野兽。

“……真他妈……晦气!”奥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外强中干。他不甘心地狠狠瞪了卡佳一眼,又转向阿尔贝特,试图找回点面子,色厉内荏地吼道:“算你们走运!今天给这疯狗个面子!”说完,他悻悻地挥了挥粗壮的手臂,带着两个同样松了口气、忙不迭后退的跟班,像几条被惊扰的鬣狗,迅速而狼狈地退向河滩另一头,很快消失在嶙峋的乱石背后。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卡佳紧绷的神经才略微一松。但这放松带来了代价——右肩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窜起,让他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又立刻强行稳住。他迅速将目光转向玛利亚,眼神严厉,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以及后怕的怒火。玛利亚接触到他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肩膀微微发抖,不敢与他对视。

然后,卡佳才把视线移到阿尔贝特身上。那教士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对峙时的紧张,以及一丝试图干预却无能为力的窘迫。卡佳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

“多事。”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中。“你的‘教会之名’,在这里,”他目光扫过贫瘠的河滩,最终回到阿尔贝特脸上,“还不如石子有力。省省吧,教士先生。”

这嘲讽直白而粗野,彻底撕开了阿尔贝特那套文明外衣在此地的无力感。说完,他不再给阿尔贝特任何回应或辩解的机会,猛地转身,动作幅度因为压抑的疼痛而显得有些僵硬。他径直走到水洼边,几乎是粗暴地俯下身,将没受伤的右臂狠狠探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抓鱼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发泄般的、野兽般的效率,仿佛要将所有的疼痛、愤怒和那丝不该有的、对身后两人(尤其是那个让他不得不强撑着出来的教士)的烦躁,都倾注在这徒手的捕猎中。

阿尔贝特站在原地,看着卡佳的背影。他清晰地看到了卡佳刚才那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晃动,也看到了他此刻动作中那份刻意维持的、与往日不同的僵硬与急促。那粗暴的姿态下,掩藏着的是正在加剧的痛苦。一股复杂的情绪在阿尔贝特心中翻涌——有对暴力的不适,有对自身无力的羞愧,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对这个遍体鳞伤却依旧用最笨拙凶狠的方式守护着什么的少年的忧虑。他知道,卡佳这场看似碾压的“表演”,代价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而他,这个带着书本和教义闯入此地的主祭,此刻除了沉默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他没有抓过鱼,玛利亚都比他适合生存。

捕鱼的过程充满了笨拙与无效的努力。阿尔贝特的手指更适合握笔而非捕捉滑腻的生命,玛利亚的急切则吓跑了不少潜在的收获。最终,躺在破旧水桶底部的,只是七条手掌长短、的呆鱼,在浅浅一层浑浊河水中徒劳地张合着嘴,其中四条卡佳还是捞上来的。这点收获寒酸得令人羞愧,但至少是他们和第二天再见的保障了。

回到礼拜堂后那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简陋棚架下,已经傍晚。玛利亚跑开片刻,带回了她的“队伍”——雅娜,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紧紧贴在玛利亚身后,只敢探出半张脏兮兮的小脸,大眼睛里全是怯生生的好奇;华耶,约莫五岁的男孩,头发纠结如鸟窝,鼻下挂着清晰的鼻涕痕迹,他不太安分,脚丫踢着地上的土块,对棚子和陌生人表现出一种野性的排斥;最小的诺佑,可能只有三岁,吮吸着自己黑乎乎的大拇指,茫然地看着一切,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被带到这里。

阿尔贝特示意他们在平整过的泥地前围蹲下来。孩子们迟疑着,模仿着玛利亚的动作,蜷缩成小小的影子。他拿起那根烧焦的树枝末端,如同握住一支庄严的笔,在暗色的泥土上,缓慢而清晰地划下第一组符号。

“玛—利—亚。”他念出音节,树枝勾勒出对应的曲线。

玛利亚的眼睛瞬间亮了,一种奇异的光彩取代了之前的恐惧和忧虑。她紧紧盯着那三个陌生的符号,仿佛它们是从她身体里剥离出来的、另一个无形的自己。她伸出小小的、指甲缝里塞满泥垢的食指,小心翼翼地、隔着一点距离,在空中笨拙地模仿着那些笔画。

“雅—娜。”阿尔贝特继续,写下另一个名字。

雅娜猛地向后缩了一下,仿佛那些符号会咬人。但当玛利亚碰了碰她,她又怯生生地看过来,嘴唇无声地蠕动,学着发音。

轮到华耶时,他显得很不耐烦,扭动着身体,试图去抓旁边爬过的甲虫。阿尔贝特没有强迫,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华—耶。”然后将树枝递向玛利亚,示意她带领。玛利亚接过树枝,学着阿尔贝特的样子,在“玛利亚”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下“雅娜”,然后又试图写“华耶”,笔画混乱得像一堆散落的树枝。华耶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地上,愣了一下,暂时停止了扭动,带着点困惑和某种被戳中的、微妙的好奇,盯着那团符号。

在这片微弱而专注的学习氛围边缘,卡佳靠在不远处一段倾颓的土墙阴影里。他闭着眼,双臂抱在胸前,受伤的右臂被巧妙地隐藏在姿势里,整个人像是融入了逐渐加深的暮色,只有一点模糊的、倔强的轮廓。但阿尔贝特敏锐地注意到,他那侧对着这边的耳朵,始终朝着这个方向,像警觉的狼犬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丝动静。

当玛利亚再次写下“玛利亚”时,阿尔贝特温和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暮色中:“写得很好,玛利亚。那么,卡佳哥哥的名字,该怎么写呢?”

玛利亚愣住了,抬头看他,又下意识地望向土墙阴影的方向。雅娜和华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阿尔贝特没有等他们回答。他拿起另一根细小的树枝,在“玛利亚”旁边,找了一块干净的空地,以比之前更慢、更清晰的速度,一笔一划地写下了:

“卡—佳。”

他一边写,一边平稳地念出音节,确保每一个转折和停顿都无可挑剔。他不仅仅是在教孩子们,更是在向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用冷漠和嘲讽武装自己的少年,展示一种无声的、固执的宣告——我看见了你,我记住了你,你和他们一样,拥有一个可以被书写、被呼唤的名字。

“看,这就是‘名字’。”阿尔贝特的声音在愈发安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他环顾着几个小脑袋,“它代表着你,代表着你们每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以后这里,就是我们学习认识它们的地方。”他拿出了那本色彩鲜艳的《认字》,封面上红艳的果实在灰暗的暮色中像一个遥远的梦,“我们可以一起认识这本书里的世界,认识更多的字。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孩子们瞬间被“食物”二字吸引的眼神,“只要来学习的人,每天都会得到一小块面包。”

“面包”这个词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立刻在华耶和诺佑眼中激起了渴望的涟漪。连雅娜都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就在这时,墙根的阴影里传来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嗤笑,像冰块碎裂。卡佳的眼睛依旧闭着,但嘲讽的话语却冰冷地掷出,精准地刺向阿尔贝特理想的泡沫:

“拿吃的当饵,钓人来听你那些没用的经?算盘打得真响啊,老爷。”他刻意拖长了“老爷”这个称呼,里面的鄙夷几乎凝成实质。“等你这点施舍喂不饱他们的时候,或者他们发现你那点面包根本填不饱肚子的时候,你看他们还会不会蹲在这里,看你画这些鬼画符?”

阿尔贝特没有立刻争辩。他看着卡佳那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的、紧绷而苍白的轮廓,看着玛利亚们因为卡佳的话而微微不安、却又忍不住被地上名字和“面包”承诺所吸引的模样。卡佳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心中因短暂教学成功而燃起的微弱火苗,但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的坚硬。

他是对的。阿尔贝特在心中承认。空洞的慈悲和遥远的理想,无法驱散刻骨的饥饿。孩子们此刻的专注,很大程度上确实系于他帮忙获得的鱼获。卡佳的嘲讽,赤裸裸地揭示了这片土地上最残酷的生存逻辑——任何不能直接转化为食物的东西,都是可疑的、奢侈的。他的理想,需要物质的基石,如同再好的种子,也需要落入肥沃的土壤,而非岩石的缝隙。

他没有去看卡佳,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地上的名字,尤其是那刚刚写下的、炭色犹新的“卡佳”。他沉默地,再次用树枝,将那两个字,描摹得更加清晰、深刻。

卡佳领着孩子回到棚区,阿尔贝特准备起草信件。烛火在粗糙的信纸上投下不安的光晕,将阿尔贝特伏案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映在斑驳的石墙上。他手中的羽毛笔尖谨慎地划过纸面,每一个词都经过反复斟酌。他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被视为煽情或乞讨的措辞,只是客观地陈述着马洛卡农“普遍存在的、令人忧心的蒙昧状态”。笔尖顿了顿,他继续写道,关于“在此地播撒教化之光的初步尝试”,以及这尝试所面临的“最现实且紧迫的阻碍”——即“维持学习者基本精力所需的最微薄口粮,亦成难以逾越之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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