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第1页)
第八章父权冷暴力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城中村的上空,把污水横流的巷道、摇摇欲坠的铁皮房、堆积如山的垃圾场都裹进一片黏稠的黑暗里。陈强的出租屋蜷缩在巷子最深处,像只被遗弃的阴沟鼠,窗户蒙着一层厚得能刮下油垢的污渍,连巷口路灯那点昏黄的光都透不进来,只在门缝底下漏出些微酒气——那是劣质散装白酒的辛辣味,混着汗臭、霉味,还有外卖盒里变质食物的酸腐味,在狭窄的巷子里弥漫成一道无形的墙,把所有鲜活的气息都挡在了外面。
屋里没开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有汽车从巷口驶过,车灯的光柱才会短暂地扫过窗户,照亮满室狼藉。满地的空酒瓶东倒西歪,有的滚到墙角,有的斜插在皱巴巴的外卖盒里,玻璃表面蒙着一层灰黑色的油污,反射着微弱的光;烟灰缸早就溢了出来,烟蒂堆成一座小小的黑坟,几只绿头苍蝇趴在上面嗡嗡打转,像是在瓜分这屋子里仅存的“生机”。陈强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折叠椅上,那椅子像是随时会散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木头的呻吟。他怀里紧紧抱着半瓶散装白酒,瓶身沾满了油污和黑乎乎的指纹,标签早就被揉得看不清字迹。头发乱糟糟地黏在汗湿的额头上,一绺一绺的,散发着馊味;胡茬青黑坚硬,像乱草一样钻出下巴,扎得皮肤发痒;眼白里布满了红血丝,像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满眶的醉意和烦躁,浑浊的瞳孔里映不出半点光,只剩一头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般的暴戾,只能借着酒精一点点发泄。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像重锤敲在铁皮门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蛮横,打破了屋内死一般的寂静。门轴早就锈了,被敲门声震得发出“吱呀”的哀嚎,像是在求饶。
陈强猛地抬起头,脖子僵硬地转过去,眼神凶狠地瞪着门口,喉咙里发出含糊的低吼,像被打扰了睡眠的野兽:“谁?滚!”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酒精灼烧后的痛感,吐出来的气息都带着酒气。
门被粗暴地推开,“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扬起一阵灰尘。虎哥带着两个手下走了进来,花衬衫的领口敞着,露出脖子上那根粗劣的金项链,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俗气的光。他嘴角叼着烟,烟灰顺着嘴角往下掉,落在油腻的衬衫上也毫不在意。眼神阴鸷地扫过满地狼藉,目光在那些空酒瓶和外卖盒上停顿了几秒,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陈强,日子过得挺滋润啊,神仙一样。”
陈强看到虎哥的瞬间,醉意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去大半,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浸湿了单薄的T恤。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像受惊的兔子,却又很快被酒精带来的麻木掩盖。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膝盖却软得像没了骨头,脚下踩着个空酒瓶,“哐当”一声滑了一下,又跌坐回椅子上,屁股撞得椅子发出更响的呻吟。“虎……虎哥,你怎么来了?”声音含糊不清,带着颤音,舌头像是打了结。
“我来看看你啊。”虎哥走到陈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只蝼蚁。他吐出一口烟圈,淡青色的烟雾直直地扑在陈强脸上,呛得陈强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胸口发闷,眼泪都呛了出来,喉咙里像是有刀片在刮。“你女儿陈念,最近好像不太安分啊,总想着往外面跑。”
提到“陈念”两个字,陈强的眼神猛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愧疚像针一样轻轻扎了一下心口,很快又被烦躁覆盖——那是对自己无能的烦躁,对这糟烂生活的烦躁。更多的,却是本能的逃避。他赶紧拿起桌上的酒瓶,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灼烧着食道,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却也让那点不安暂时被压了下去。“那丫头……不懂事,被她妈教坏了,虎哥你多担待。”
“担待?”虎哥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不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现金,“啪”地拍在满是油污的桌子上,钞票的油墨味混着桌上的酒气,钻进陈强的鼻子里。“这是五千块,封口费。陈强,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你女儿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只要好好喝酒,好好过日子就行。”
五千块。
陈强的目光死死盯着桌上的现金,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贪婪,像饿狼看到了猎物。离婚后,他就丢了工厂的工作,年纪大了,又没什么手艺,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在工地上搬砖,被太阳晒得脱皮,被老板呼来喝去,一天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有时候找不到活,就只能缩在出租屋里喝酒,房东催租的电话天天打,菜市场的小贩都不愿赊给他菜。这五千块,足够他喝上好几个月的酒,足够他交上房租,足够他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至少能舒坦一阵子。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伸了过去,指尖快要碰到钞票的瞬间,却又猛地缩了回来,像被烫到一样。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拼命打架,一个声音在嘶吼:“那是你女儿!陈念是你亲生女儿!她被人胁迫,你怎么能不管?你配当爹吗?”另一个声音却更响,带着诱惑和怨恨:“管她干什么?她跟着她妈改嫁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你这个爹?她妈当初带走她,不就是嫌你穷、嫌你没用吗?现在她出事了,凭什么要你出头?有了钱,你就能好好喝酒,不用再受苦,不用再被人看不起!”
他的手开始发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满是油污的裤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闷得发慌。
虎哥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上前一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陈强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躲开,只能硬生生忍着。“陈强,识时务者为俊杰。”虎哥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威胁的意味,“你女儿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对你没好处。别忘了,你之前欠我的钱,还没还清呢。拿着钱,好好过日子,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之前被虎哥手下打的画面突然闯进脑海——那时候他还想反抗,结果被两个壮汉按在地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身上,肋骨疼得好几天不敢深呼吸,胳膊上的淤青半个月才消。那种钻心的疼,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此刻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恐惧最终战胜了那一点点微弱的父爱。
陈强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唾沫,看着虎哥凶狠的眼神,再也不敢犹豫。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现金,紧紧攥在手里,钞票的边缘硌得手心发疼,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他把钱飞快地塞进裤兜里,动作迅速而狼狈,像一只抢到食物就赶紧藏起来的老鼠,生怕别人会抢走。
“我……我知道了,虎哥。”他低着头,不敢看虎哥的眼睛,下巴几乎要碰到胸口,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
“这就对了。”虎哥满意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脸颊,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侮辱性的意味。转身带着手下离开了,两个手下走的时候,还故意踢了踢地上的空酒瓶,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屋里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陈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陈强瘫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叠现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钞票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他再次拿起酒瓶,猛灌起来,一口接一口,辛辣的酒精像潮水般涌来,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很快就麻痹了他的神经。他想起陈念小时候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粉色的小裙子,跟在他身后一声声喊“爸爸”,声音甜得像蜜,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小星星。那时候他还在工厂上班,每天下班回家,陈念都会扑进他怀里,把小脸埋在他的衣服上蹭来蹭去。
可自从他和妻子离婚,妻子带着陈念改嫁,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他开始酗酒,开始逃避,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咎于妻子的绝情,归咎于生活的不公,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作为父亲,对女儿到底尽过多少责任。离婚那天,陈念哭着拉着他的衣角,喊着“爸爸不要我了”,他却甩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躲进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后来陈念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都没接,他怕听到她的声音,怕自己会心软,怕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会崩塌。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屏幕亮了起来,微弱的光映在陈强的脸上,上面跳动着“念念”两个字——是陈念打来的。
陈强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手里的酒瓶差点掉在地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像被抓包的小偷,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也停了半秒。他看着屏幕上那两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