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欢喜(第1页)
吕吾医生的办公室总是弥漫着一股纸张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沉闷气味。但此刻,这种安心感无法抚平他眉宇间的沟壑。
台灯洒下昏黄的光圈,照亮了桌面上摊开的信纸。顶端,是三个沉重得几乎要透出纸背的字:辞职信。
他的笔尖悬停在“辞职理由”一栏上方,久久未能落下。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桌角那个有些陈旧的木质相框上。
照片里,他穿着白大褂,笑容还有些许刚毕业的青涩,怀里抱着扎着羊角辫、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女儿欣欣,妻子依偎在他身边,脸上满是幸福。
那是他调来息察园前拍的。
他想做个好医生,悬壶济世,这是他学医的初衷。
但在息察园这四年,他看到的不是治愈,是更深的沉沦和无处不在的诡异。
他越来越力不从心,也越来越害怕。每一次将“不听话”的病人送进“野狗笼”,每一次面对那些超出理解范围的“异常”,都在消磨他最初的信念。
而此刻,他更想做一个能陪在女儿身边,听她叽叽喳喳讲述学校趣事的父亲,一个能分担妻子辛劳的丈夫。
也许,该跟院长坦诚布公地谈一次。不求去什么更好的地方,只求调到一个离家近些的普通医院,哪怕辛苦点,至少能每天回去。
“叩叩叩。”
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进。”
门被推开,陈赭黎医生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比吕吾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白大褂上还沾着些许不明污渍,但他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吕医生,还没下班?”陈赭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自然地走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目光扫过桌面上摊开的信纸,眼神微微一动,但什么也没问。
“还有点记录要写。”吕吾不动声色地将信纸翻面盖住,“你呢?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老样子。”陈赭黎摆了摆手,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刚处理完一个情况不稳定的病人。唉,这地方……有时候真让人觉得无力。”
“我们到底是在治病,还是在……驯化?”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起:“说起来,吕医生,你家人都在外地吧?这么久见不到,挺难熬的。要是有机会,真想出去透透气,哪怕只是短暂离开一段时间也好。”
出去,清静,安稳……这些词对现在的吕吾来说,诱惑太大了。
“谁说不是呢。”吕吾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真实的倦意,“我们都想出去。”
陈赭黎却似乎打开了话匣子,语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热切:“是啊,谁不想出去呢?外面有家人,有正常的生活……不像这里,只有永远处理不完的病情和……”他压低了些声音,“……那些看不见的‘规矩’。”
他看着吕吾,眼神深邃:“我就在在想,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些……‘方法’,是不是就能改变现状?为了病人,也为了我们自己。”
吕吾沉默了几秒。陈赭黎对救治病人的执着他是知道的,甚至有些钦佩,但此刻对方话语里隐藏的东西,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他最终只是含糊地应和了一句,带着几分自嘲:
“都想出去。你想救病人,我想陪家人。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
这话一出,陈赭黎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热切稍稍褪去,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怜悯的神情,但很快又掩饰过去。
“……是啊,都一样。”他低声重复了一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吕吾伸手,默默地将那封未完成的辞职信折好,塞进了抽屉深处。也许……还没到必须走那一步的时候。
抽屉合上的瞬间,头顶的白炽灯管闪烁了几下,光芒明灭不定,在两人身上投下短暂而跳跃的阴影,又在瞬间恢复稳定。
“铃——!”
就在这时,息察园那标志性的、穿透力极强的铃声毫无预兆地响彻了整个区域,尖锐而急促。
“咳,”吕吾率先打破沉默,站起身,整理了下白大褂,神情恢复了医生特有的疏离感,“我得去查房了。深层丙区那个有自毁倾向的新病人需要重点观察。回头再聊。”
陈赭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看着吕吾匆匆离开办公室的背影,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