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金代末年的史学成就(第1页)
六、金代末年的史学成就
史学同历史进程的关系,在金代末年的史学成就中更有其突出的反映。当时人的心理是“国亡史作,己所当任”[159]。表现出对于皇朝的忠和对于史学的诚。而从史学发展来看,这正是皇朝兴亡之际的历史记录。
大安二年(1210),卫绍王完颜永济诏儒臣编《续资治通鉴》,后杨云翼撰《续通鉴》若干卷(《金史·杨云翼传》);兴定五年(1221),赵秉文编《贞观政要申鉴》一通奏上;正大间,杨、赵二人同作《龟鉴万年录》,共集自古治术为《君臣政要》一编,先后奏进(《金史·赵秉文传》);正大五年(1228),王若虚修《宣宗实录》告成;哀宗天兴元年(1232),元好问著《壬辰杂编》,次年,辑成《中州集》;金亡后第二年(1235),刘祁撰成《归潜志》一书;等等。这大致可以看作是金代末年史学活动的几个重要方面。其中,元好问对王若虚的学术地位极为推崇,他说:“自从之(王若虚,字从之)没,经学、史学、文章、人物,公论遂绝。不知承平百年之后,当复有斯人也不!”[160]然而,从史学的观点来看,元好问和刘祁,当是更能反映金代末年私人历史撰述成就的代表。
元好问在史学上的贡献,《金史·文艺下·元好问传》做了这样的概括:“晚年尤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几及汉、唐,国亡史作,己所当任。时金国实录在顺天张万户家,乃言于张,愿为撰述,既而为乐夔所沮而止。好问曰:‘不可令一代之迹泯而不传。’乃构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凡金源君臣遗言往行,采摭所闻,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为记录,至百余万言。今所传者有《中州集》及《壬辰杂编》若干卷。……纂修《金史》,多本其所著云。”[161]他的成就,集中在金史撰述方面。一是《壬辰杂编》,记金末丧乱事,为亲身闻见,堪称实录。此书元时尚存,后佚亡。二是《中州集》(亦名《中州鼓吹翰苑英华》、《翰苑英华中州集》)10卷,这是一部附有作者小传的金代诗歌总集。三是上百万言的“野史”,至元修《金史》时,已历80余年,皆散佚。元修《金史》,参考了《壬辰杂编》和《中州集》,且“多本其所著”,故元好问对金史撰述的贡献,还多少借此保存下来。我们今天还能见到的,除了他的诗文集《遗山先生文集》,主要就是《中州集》了。
《中州集》汇集249人诗词2259首,对每个作者都撰有小传,述其主要事迹,间或评论其诗。这是一部诗作、诗论、史传结合的著作,意在借诗以存史。作者以中州人为主,故名。元好问在自序中写道:“百余年以来,诗人为多,苦心之士,积日力之久,故其诗往往可传。兵火散亡,计所存者才什一耳。不总萃之,则将遂湮灭而无闻,为可惜也。”对照上文所引他《自题〈中州集〉后五首》中的诗句,其借诗存史的深意是很显然的。尤其是元好问为200多个诗作者所写的小传,可以看作是一部传记体的金史撰述。这些人物小传,其传主有北宋末年入金者,有亡于金末丧乱者,贯穿有金一代。其中不少小传为元修《金史》所采用,有的甚至原文照录,有的则略作删削移用。如《中州集》卷一《马御史定国》记:马定国为唐初马周后裔,年轻时志趣不凡,北宋徽宗宣和末年,他“题诗酒家壁,有‘苏董不作文章伯,童蔡翻为社稷臣’之句,用是得罪,亦用是得名”。《金史·文艺上·马定国传》完全移用《马御史定国》小传,唯将上面这句改为:“题诗酒家壁,坐讥讪得罪,亦因以知名。”马定国所题诗句被删去了,这就大为逊色。又《中州集》同卷有《蔡太常珪》小传,记蔡珪“求未见书读之,其辨博天下第一。……正隆三年,铜禁行,官得三代以来鼎钟彝器无虑千数。礼部官以正甫(蔡珪,字正甫)博物,且识古奇文字,辟为编类官”。《金史·文艺上·蔡珪传》则谓:“珪号为辨博,凡朝廷制度损益,珪为编类评定检讨删定官。”这样一改,显然与史实相悖,而蔡珪的“辨博”也就不知其所由来了。这说明,《中州集》不独为元修《金史》所参据,就是在今天,也仍然是一部重要的、反映金代历史的传记体史书;又因其以史传与诗作结合,故又比一般的传记体史书更能反映所记人物的思想、情趣。
《中州集》包含着丰富的诗论、文论、史论,而三者往往相关联,但也不乏以史论突出的篇章。其论赵秉文说:“论者谓公至诚乐易,与人交不立崖岸,主盟吾道将三十年,未尝以大名自居。仕五朝,官六卿,自奉养如寒士,不知富贵为何物。”[162]其论金代文士说:“国初文士如宇文大学、蔡丞相、吴深州之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蔡珪)为正传之宗,党竹溪(党怀英)次之,礼部闲闲公(赵秉文)又次之。自萧户部真卿倡此论,天下迄无异议云。”[163]这些议论,对于认识金代的人物、学术,都是有启发的。它们也反映出元好问在史论方面的特点。《中州集》的人物小传,还包含有一些重要的掌故。如卷十《李讲议汾》小传记史馆工作情况说:“旧例史院有监修,宰相为之,同修翰长至直学士兼之编修官专纂述之事。若从事,则职名为之书写,特抄书小吏耳。凡编修官得日录分受之,纂述既定,以稿授从事;从事录洁本呈翰长。平居无事,则翰长及从事或列坐饮酒、赋诗;一预史事,则有官长、掾属之别。”这段记载生动地写出了金代史馆修史程序和日常面貌。
《中州集》所汇集的诗作,有不少是反映了金代社会生活的。如“溪南诗老辛愿”有《乱后》一首,云:“兵去人归日,花开雪霁天。川原荒宿草,墟落动新烟。困鼠鸣虚壁,饥乌啄废田,似闻人语乱,县吏已催钱。”[164]像这样一类的诗,在文学上和史学上都是值得重视的。
元好问的《壬辰杂编》一书已佚,而元修《金史》时史臣亦曾有所参据,并把它跟刘祁的《归潜志》大致做同等看待。《金史·完颜奴申传》记天兴元年、二年(1232—1233)汴京受围事及崔立之变,传末引《归潜志》的两段话以为议论,而在后论中说:“刘京叔《归潜志》与元裕之《壬辰杂编》二书虽微有异同,而金末丧乱之事犹有足征者焉。”其《金史·文艺下·刘从益传》附记刘祁事,称:“值金末丧乱,作《归潜志》以纪金事,修《金史》多采用焉。”这都可以说明,这两部书在内容上和文献价值上是很相近的。
刘祁(1203—1250),字京叔,自号神川遁士,浑源(今属山西)人。哀宗时为太学生,然科举廷试失意,及金末大乱,归乡里,潜志读书、著述。入元,出仕,充山西东路考试官。刘祁所撰《归潜志》,今存,凡14卷。卷一至卷六,为金末人物小传;卷七至卷十,杂记金朝遗事,文人交游;卷十一记哀宗时金朝败亡始末,题为《录大梁事》;卷十二记崔立之变后谋立碑事,题为《录崔立碑事》,还有《辨亡》一篇,略论金朝兴亡之故,是带有总结全书性质的;卷十三、十四,是杂说、诗文,当是本书的附录。刘祁自序写道:“所与交游,皆一代伟人,人虽物故,其言论谈笑,想之犹在目。且其所闻所见可以劝戒规鉴者,不可使湮没无传,因暇日记忆,随得随书,题曰《归潜志》。”他希望人们“异时作史,亦或有取焉”。他青年时期的特殊经历,以及目睹金朝之亡,“向日二十余年间所见富贵权势之人,一时烜赫如火烈烈者,迨遭丧乱,皆烟销灰灭无余”的历史震撼,促使他筑“归潜堂”以著其书。此书所记金末事多亲身闻见,可当实录看待。
《录大梁事》是《归潜志》中最重要的一篇记事。它按年月日书事,从哀宗正大八年(1231)十一月“北兵由襄汉东下”写起,至天兴二年(1233)五月二十二“会使者召三教人从以北”而止,其间,写出了哀宗用人之误以致误国的昏庸,以及他或而“聚后妃涕泣”、或而自缢、或而坠楼的无能;写出汴京被围时,统治集团毫无良策,士兵、庶民一片混乱,以至粮食奇缺,“米升直银二两”,而“士庶往往纵酒肉歌呼,无久生计”;写出了哀宗名为“东征”,实为出逃,由此“人情愈不安”,统治机构实已瘫痪;最后写出了崔立之变和北兵入城的两次掳掠。总之,它写出了金朝败亡的一幅生动画卷。《录崔立碑事》是对上文的补充。它从一个方面写出了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和对于时局的不同反映。元人所修《金史》,其《哀宗纪》及《完颜奴申传》、《崔立传》等,即主要依据上述二文。《归潜志》前6卷的人物小传,有的写宰相,有的写处士,有的写学者,有的写奇人,写出了各种人物的风貌;其中有些是可以同《中州集》所载人物小传较其长短的,亦多为元修《金史》所采用。书中还涉及金末蒙古族活动的若干情况,也是极重要的历史记载。
刘祁感叹于“此生何属,亲见国亡”[165],故能注意到对于金皇朝兴亡做全面的分析。《归潜志·辨亡》前半篇提出对于金朝之亡的认识,认为金朝“分别蕃汉人,且不变家政,不得士大夫心,此其所以不能长久”,即是其“根本不立”而致。这个看法并不全面。但他分析了世宗致治,章宗达于极盛同时也包含了招致大安、贞祐走下坡路的种种根源,宣、哀懦弱无能,终于导致“家国废绝”,大致还是中肯的。《归潜志·辨亡》的后半篇是阐说国家养育人才的重要和分析士人“多品”的原因,表面上看似与前半篇无关,实则是作者从世风、士风、吏风等角度来探讨金朝败亡的一个方面。作者指出,南渡后,吏权大盛而士风甚薄,这造成了很不好的社会风气:“宣宗奖用胥吏,抑士大夫,凡有敢为、敢言者,多被斥逐。故一时在位者多委靡,唯求免罪,罟苟容,迨天兴之变,士大夫无一人死节者,岂非有以致之欤?由是言之,士气不可不素养也。”[166]这些认识,比他对于历朝政治的分析,显然要深刻些。《归潜志》中间或也记一些怪异现象,用此来说明金末丧乱之有先兆,是不足取的。作者对于金朝以及历史上非汉族统治者建立的政权的认识,还多少存有偏见。在这一点上,他和元好问又各有不同的弱点。
元好问撰《壬辰杂编》,辑《中州集》,构“野史”亭而记金史,为的是“不可令一代之迹泯而不传”;刘祁筑“归潜”堂而述其所见所闻,以为后人“异时作史”之用。不论是元好问之痛惜于金代历史的“甲子两周今日尽”,还是刘祁之震撼于“一时烜赫如火烈烈者”的骤然熄灭,他们在“国亡史作”这一点上是相近的。从史学发展同历史发展的关系来看,金代末年的这一史学现象及其所取得的成就,正是金代末年历史的产物。有幸流传到今的《中州集》和《归潜志》,它们作为这个时期的史学成就的代表作,是有其必然性的。
[1]《孟子》卷六《滕文公下》,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55页。
[2]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973页。
[3]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84页。
[4]司马迁:《史记》卷三十《平准书》,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706页。
[5]吴兢:《贞观政要》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页。
[6]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八“唐宣宗大中二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032页。
[7]范仲淹:《范文正公集》卷七,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年,第4页。
[8]王安石:《王文公文集》卷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页。
[9]司马光:《稽古录》卷十六,王亦令点校,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第649、652~653页。
[10]范祖禹:《唐鉴》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3页。
[11]范祖禹:《唐鉴》卷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49页。
[12]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三十八《儒林传八·李心传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985页。
[13]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序,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页。
[14]郭预衡主编:《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卷十,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886页。
[15]郭预衡主编:《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卷四,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668页。
[16]《国语》卷一《周语上》:“商之兴也,梼杌次于丕山”,韦昭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0页。
[17]《孟子》卷六《滕文公下》,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55页。
[18]《左传·昭公二年》,杨伯峻编著,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330页。
[19]《论语》第十五《卫灵公》,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7页。
[20]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975页。
[21]郭预衡主编:《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卷四,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633页。
[22]郭预衡主编:《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卷四,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59页。
[23]郭预衡主编:《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卷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