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通历1(第1页)
说《通历》[1]
马总所撰《通历》一书,是中国史学史上现存最早的一部编年体通史。然自中唐以下至民初约1200年左右,其以抄本流传,故世所罕见;1915年虽有排印本行世,但因所印极少,亦传布未广。因此,近代以来,《通历》一书鲜为人知,直到1982年刘节先生遗著《中国史学史稿》整理出版,并对《通历》有所评论[2],这才开始引起人们对它的注意。1985年,张承宗同志发表《叶德辉印〈通历〉一书简介》一文[3],对1915年叶氏排印本《通历》作了较详细的介绍。同年,我在《唐代史家的通史撰述》一文中,把它作为唐人所撰编年体通史之一予以评论。近来,我因考察中唐史学的需要,对《通历》一书及有关问题作进一步的摸索,乃撰成此文,希望能对史学研究者、古籍研究者及各方面读者了解此书有一点参考的作用;不当之处,亦希望能得到批评、指正。
一、《通历》的作者
《通历》的作者马总在中唐历史上也是一个值得人们关注的人物,旧史对他的评价是“有大臣风,才堪宰相”[4]。
马总(?—823年),字会元,扶风(今陕西凤翔)人,家世及生年不详。他从小孤贫,好学,不妄交游。唐德宗贞元十五年(799年),姚南仲镇渭州(治白马,今河南滑县东旧滑县),马总为其幕府[5]。因受监军薛盈珍的排挤、打击,改任泉州(治晋江,即今福建泉州)别驾。不久,薛盈珍入朝掌管枢密,又指使福建观察使柳冕寻机杀害马总。柳冕乃指派泉州刺史薛戎罗织马总罪名。不料薛戎是个正派的官员,反倒“别白其状”,为马总辩护,于是也受到牵连,被免职关押,备受凌辱,然“竟不动摇”。这件冤案,惊动了政治声望颇高的淮南节度使杜佑。他一面上表德宗,说明薛戎一案真相;一面致书柳冕,告诫他不要胡作非为。由于杜佑的营救,薛戎之难方解,而马总亦转危为安[6]。有趣的是,这桩公案却使《通典》作者跟《通历》作者发生了一点联系,这是他们都不曾想到的。
马总在泉州别驾任上,有一首诗作被流传下来,叫作《赠日本僧空海离合诗》。诗云:
何乃万里来,可非衒其才;
增学助无机,土人如子稀。[7]
这位日本学问僧回国后,在自己的集子《性灵集》里收录了这首诗,并为它写了序。序文说:“和尚昔在唐日,作离合诗赠土僧惟上。泉州别驾马总,一时大才也,览则惊怪,因赠诗云。”马总被日僧称为“一时大才”,足见他已有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唐代宗大历十年(775年)以后,他被任命为代宗第六子恩王李连的老师。
马总仕宦一生,“理道素优,军政多暇,公务之余,手不释卷”[9],“虽吏事倥偬,书不去前,论著颇多”[10]。他虽然没有杜佑那样大的影响和贡献,但在气质上却跟杜佑相近。中唐的历史环境造就了这两位重视通史的史学家,这确是中国史学史上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
二、《通历》的流传
马总的论著有《通历》10卷、《唐年小录》8卷、《意林》3卷、《奏议集》30卷[11]。《唐年小录》《奏议集》已佚;《意林》不是史书,本文不讨论。这里先说《通历》一书的流传问题。
《通历》一书的撰述年代,现尚未可确考。王应麟说它原有齐推所作序文[12],今已佚。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对于此书作比较具体介绍的较早说法,是晁公武的一段话:《通历》“纂太古十七氏、中古五帝三王,及删取秦、汉、三国、晋、十六国、宋、齐、梁、陈、元魏、北齐、后周、隋世纪兴灭,粗述其君贤否,取虞世南《略论》分系于末,以见义焉。”[13]这一段话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通历》的断限即其所包含的年代;二是《通历》材料的来源,其叙述部分来源于历代正历,其评论部分则取自虞世南《略论》。虞世南(558—638年),唐初人。《略论》即《帝王略论》,5卷,是虞世南撰的一部史论书[14]。
此书在唐代怎样流传,已不可考。北宋时,欧阳修等撰《新唐书》时,于《艺文志·编年类》著录此书。而司马光等撰《资治通鉴》时,更参据此书[15],这一点本文下面还要讲到。值得注意的是,北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年),《通历》一书不仅流传于辽朝,且被译成契丹文。史载:辽兴宗于重熙年间(1032—1055年)诏命翰林、兼修国史萧韩家奴译汉文诸书,“韩家奴欲帝知古今成败,译《通历》《贞观政要》《五代史》”[16]。又载:“耶律氏,太师适鲁之妹,小字常哥。幼爽秀,有成人风。及长,操行修洁,自誓不嫁。能诗文,不苟作。读《通历》,见前人得失,历能品藻。”[17]一个大家闺秀也喜读《通历》,可见它在辽朝流传的广泛。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北宋初,已有人续马总《通历》。史载:宋初人孙光宪(?—968年)“又撰《续通历》,纪事颇失实,太平兴国初,诏毁之”[18]。上引晁公武、王应麟说,都提到孙光宪《续通历》事。晁氏说:《续通历》10卷,“荆南孙光宪撰。辑唐洎五代事,以续马总《(通)历》,参以黄巢、李茂贞、刘守光、阿保机、吴、唐、闽、广、胡、越、两蜀事迹。太祖诏毁其书,以所纪多非实也”。晁氏所见《续通历》为十卷本,并对其内容和材料来源都有一定的研究。王氏则谓:孙光宪作《续通历》10卷,“起唐高祖,止闽王审知。今附于《通历》后者唯五卷尔”。这说明王氏所见《续通历》为五卷本,且已附于《通历》之后。陈振孙所见《通历》,就是这种将《续通历》附于其后的本子,他说:《通历》15卷,“书本十卷,止于隋代,今书直至五代,增五卷者,后人所续也”。[19]这表明,在宋代可能有两种《通历》本子在流传,一种是《通历》独立本,一种是《通历》与《续通历》合抄本。马端临《文献通考》分别著录《通历》10卷、《续通历》10卷[20],《宋史》亦然[21],则证明这两种书的十卷本在元代尚有流传。
元代以后,《通历》已佚前3卷,故明代出现了所谓“影抄宋本十五卷,有前三卷,撰人题李焘”,这显然是“后人羼补,谬托李焘无疑也”[22]。但这倒也说明《通历》在元、明两代流传的一点情况。清代学者对《通历》一书似有较多的关注。首先,嘉庆年间(1796—1820年),阮元巡抚浙江,刻意搜求古书。每得一书,即与门人、幕僚研究审订,并仿《四库提要》之式,撰成“提要”,一并奏进内府。十数年间,奏进古书100余部,皆《四库》未收之书,马总《通历》即其中之一[23]。其次,道光元年(1821年)和十三年(1833年),徐渭仁、徐松先后从黄荛圃士礼居所藏抄本转录副帙,徐松还做了“校其讹字,并补目于首”的工作[24]。他们所搜求、转录的《通历》都是与《续通历》合为一书的15卷本,且阙前3卷。
1915年,湖南叶氏梦篆楼排印《通历》200部,很可能是《通历》问世以来最好的一次传播机会,但印数终究是太少了。这次排印,叶德辉在题记一开始就说明是“旧抄本《通历》十五卷。缺前三卷”。他的题记除对《通历》的抄本有详尽的说明外,还对其材料之所出提出了新的看法。
三、《通历》的史文
关于《通历》的史文即其材料来源的问题,前人有种种说法:
——晁公武说,《通历》“纂太古十七氏、中古五帝三王,及删取秦、汉、三国、晋、十六国、宋、齐、梁、陈、元魏、北齐、后周、隋世纪兴灭,粗述其君贤否”。
——王应麟说,《通历》“上索《三坟》,中稽《五典》,迄于隋季”[25]。
——徐渭仁说,《通历》“自太古十七氏迄于隋代,纂辑本纪兴灭,粗述其君贤否”[26]。
这里,不论是说“纂”与“删”,还是说“索”与“稽”,以及“纂辑”云云,都讲得很笼统,都不曾真正指出《通历》史文之所出。这也说明,以往诸家论者并未对《通历》作认真的研究,更没有以《通历》与有关史书作认真的比较,故对它的材料来源未能确有所指。晁公武的说法,甚至会使人们误解为《通历》史文完全来自断代正史。这也是不妥的。
近人叶德辉在《通历》排印本题记里指出:“此书自第四卷西晋至隋止,多本唐太宗敕修《晋书》、《南、北史》、《十六国春秋》”。我以为,这是对《通历》后7卷材料来源第一次作了明确的判断。以《通历》与有关诸史对读,证明叶说不谬。
如《通历》卷六记宋高祖刘裕事迹,内中记了他早年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刘裕“尝游京口竹林寺,独卧讲堂前,上有五色龙章,众僧见之,惊以白帝(按:指刘裕),帝独喜曰:‘上人无妄言。’”第二件事是:“帝素贫,世人莫能知之,惟琅邪王谧独深敬焉。尝负刁逵社钱三万,被逵执,录甚严,谧密以钱代还,由是得释。”这两件事,前者属于荒唐怪诞一类,后者属于刘裕“名微位薄”时的窘迫遭际一类,《宋书·武帝纪》均不载,而见于《南史·宋本纪·高祖武皇帝》。《通历》从《南史》转录,固无疑义,只是在文字上略有变动而已。在宋高祖刘裕事迹结末处,《通历》是这样写的:
这一段话,也是转录于《南史·宋本纪》而非来自《宋书·武帝纪》,亦无疑义。
此种情形,同样也反映在《通历》与《北史》的关系之中。如《通历》卷八记后魏诸帝事迹之前,马总作按语一首,略述拓跋氏先人事迹,其中有一段话说:
这一段话,除所引天女之言系转录于《魏书·序纪》,其余都取自《北史·魏本纪》。又如《魏书·太祖纪》记道武帝拓跋珪之死:天赐六年,冬十月戊辰,“帝崩于天安殿,时年三十九”。而《北史·魏本纪》则记为:“十月戊辰,清河王绍作乱,帝崩于天安殿,时年三十九”。《北史》比《魏书》多“清河王绍作乱”一句。《通历》卷八记拓跋珪死后,补叙有关清河王“作乱”一事,是这样写的:
时国中有谶曰:“珪厄清河死万人。”帝破灭清河郡,手杀万人,以厌之。夜恒变易寝处,人莫知之,唯爱妾万人知其处。帝子清河王绍与万人通,惧罪,同害帝。帝叹曰:“清河、万人,是汝邪!”立明元帝,帝诛绍及万人。
清河王绍与万人私通进而谋害拓跋珪,此事不见于《北史》,亦未见于《魏书》[27],《通历》作者或另有所据,但他把此事补叙于此,显然是受了《北史·魏本纪》的启发。
《通历》关于北朝历代君主的史论,也多主要取材于《北史》。如于北周之末,作者写了一段按语,引了前人史论,其中有两句是“以文皇之经略鸿业,武帝之克崇景祚”,这跟《北史》后论说的“以文皇之经启鸿基,武皇之克隆景业”[28],比较接近,而跟《周书》后论说的“以太祖之……”[29]云云在称谓上就不一致。又如于隋文帝事迹之后,《通历》有一段“论曰”,起首说“文帝创图立本,非积德累仁”,结末说“迹其疏怠之原,稽其乱亡之兆,起自文皇,成于炀帝”[30],多同于《北史》[31],而异于《隋书》[32],等等。这说明,《通历》不独于正文取资于《南史》《北史》,且于史论亦多转录于后者。
以上是举例说明《通历》的南北朝部分的史文多取自《南史》《北史》,以证叶德辉论点的不诬。但这里也有两点是需要进一步说明的。第一点,因《南史》《北史》本身多取材于《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等“八书”,故《通历》材料的真正来源自不能与“八书”无关。第二点,《通历》的南北朝部分在转录《南史》《北史》时,间或也有参考、吸取“八书”的地方,故上引晁公武说亦未可全以为非。如上文所引“天女”之语,《北史·魏本纪》作“此君之子也,当世为帝王”,语意不明,故《通历》不取,乃引《魏书·序记》。马总记西魏文皇帝元宝炬事,有这么一段文字:
(宇文)泰与东魏战,诸将失律,泰表请自贬。帝诏报曰:“公膺期作宰,义高匡合,仗钺专征,举无遗算。而诸将失律,便欲自贬,深亏体国之诚。抑此谦光,恤予一人。”[33]
此事《魏书》固无所记,而《北史·西魏文帝纪》亦不书,显然是作者从《周书·文帝纪》下转录而来,只是略改数字而已。马总记宋高祖刘裕事,晋帝备九锡之礼,裕谦让,王弘率尔言曰:“此所谓神物,求之不可得,推之不可去。”又记傅亮还京师“以禅代讽晋恭帝”,以及刘裕称帝后在扬州刺史人选上同太后的不同意见[34],等等,均为《南史·宋本纪》《宋书·武帝纪》所不载,而是作者从《南史》列传或《宋书》列传中采择来的[35],而傅亮还都讽晋恭帝一事,则采自《宋书·傅亮传》无疑。认识这两点,对于我们真正搞清《通历》的史文,是很重要的;据此,亦可看出前人在这个问题的看法上的片面性。
四、《通历》的编纂
《通历》历来被认为是编年体史书,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是,《通历》又不像一般的编年体史书那样,而具有本身的特点,因此它可以被看作是一部有独特风格的编年体史书。这一点,前人都不曾论及。根据我的肤浅的看法,它的这种独特的风格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通历》是记历代君主的事迹,着意于他们“贤否”的史事,而不苛求于编年纪事。它虽然取材于有关史书的本纪,但记事极简括,尤其不讲究于年代的编排,故其体例去本纪甚远,而更近于一般的历史传记。这是从它记每一个君主的单篇来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