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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书之孽(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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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书之孽

[英]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坐在落基山脚下的一棵小雪松下,望着苍白的沙漠渐渐没入西边的地平线,那里沙丘在寂静的初秋天儿里影影绰绰。这个早上附近的松树都纹丝不动,葵花和紫菀花开始在游丝般的晨风中摇曳。这个时候给一份书志撰写导语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

书对我来说意味着很多。是空中的声音,但并不扰乱秋日的雾霭;是景象,但又不淹灭眼前的葵花。我为什么要在意书是首版还是终版呢?我从来都没有重读我出版后的任何一本书。在我眼里,没有哪本书有出版日期,没有哪本书有装订。

如果字母e在某个地方排颠倒了或者字母g的字号错了,我干吗要在意呢,我真的不在意。

一旦我强迫自己去回忆,那又有多少快乐呢?第一本《白孔雀》的样书是给我母亲的,她弥留之际我把那书放在了她手中。她看了看书的外观,又看了看扉页,再看看我,那目光是黯淡的。尽管她很爱我,但我觉得她怀疑那东西算得上是一本书,因为它是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写出来的。在她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她情不自禁对我小有尊重。但对于大千世界里的我,她并不那么看得起。她可能觉得我这个也叫大卫的人永远也不会像传说中的大卫那样用石头击中哥[1]利亚。既然如此,何必还枉费心机?

别惦记着歌利亚了!总之,她读不了我的第一部不朽之作了。这书就束之高阁,我再也不想看到它。她也再没看到它。

安葬了母亲,我父亲费力地读了半页,估计跟读外语差不多。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呢,儿子?”

“五十镑,爸爸。”

“五十镑!”他颇为惊讶,然后用精明的目光审视我,似乎我是个骗子,“五十镑!你这辈子就没干过一天苦活儿,怎么就能挣这么多呢?”

我现在觉得,他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长袖善舞的骗子,空手套白狼,是个恩斯特·胡里似的人物。而我姐姐的话则惊得我哑口无言,她说:“你总是运气这么好!”

不管怎么说,是这些实实在在的货色——这些真实的纸张印成的寒酸的一本本拙作唤起了我这些个人情感和回忆。是这些痛苦的腔调让我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庸俗怜悯。书里的声音永远都是我留下的。可是一本进入市场的可恨的出版物却会引得任何人来同我争论不休。

威廉姆·海纳曼出版了我的《白孔雀》。我去见了他,然后我意识到他认为他帮我做了一件天大的事。其实他待我很好。

我记得,在这书都印好了准备装订的最后一刻(有些都装订好了),他们十万火急地给我送来其中的一页,上面有一段做了标记,要我删除这一段并另写一段替换之,因为这一段或许会令人“掩耳拥鼻”,用来替换的那一段要与这一段字数完全一样,而且是要明显无害的文字。于是我匆匆这么做了。后来我注意到,那两页纸,其中一页是改过的,装订得很松,没有完全嵌进书里去。只有我给我母亲的那一本里这一段是没有改过的。

我常猜测,海纳曼是不是只改了第一小批样书中让人“掩耳拥鼻”的那一小段,其余的都原封不动。或者他们把所有的书都改了,只有提前给我的那本没改。

那是我第一次懂得什么叫令人掩耳拥鼻。后来威廉姆·海纳曼说他认为《儿子与情人》是他读过的最肮脏的书之一。他拒绝出版这本书。现在斯人已去,我不该认为这位绅士的审读过于谨慎和狭隘了。

我不记得《逾矩》和《儿子与情人》出版的情形了。我总是尽可能地让自己不理会出版。只要我写,即便是现在,都是对着空中某个神秘的幽灵在写。如果没有那个幽灵,而你想到的竟然是某个孤独的真实读者,你面前的白纸就会永远是一张白纸而已。

不过,我总是记得在意大利海边的村舍里,我几乎是在校样上完全把话剧剧本《霍家新寡》重写了一遍。那校样是米凯尔·康纳利寄给我的,他容忍了我的大修大改,真是仁义。

但随后他给了我一记可恶的耳光。他出了《儿子与情人》的美国版,而且有一天令人欣喜地发来一张二十镑的支票。在那个年代,二十镑可算是一笔财富了,简直是一笔横财。这张支票交到女主人手上,这是我给她的第一笔私房钱。可不幸的是,支票上的日期有个改动痕迹,银行因此拒绝兑付。我把支票退还给米凯尔·康纳利,但再无下文。他一直没有重开一张有效支票,直到今天,他一直没有再为《儿子与情人》支付过版税。现在都公元1924年了,美国拥有了我最流行的小说,但分文未付,即使付了,也没给我。

然后是《虹》的首版。估计我是过早地让彩虹出现在天空了,是在大洪水之前,而非之后。麦修恩出版了那本书,但他被法官传唤去质询何以出了一本猥亵的文学书时却几乎落泪。他说他不知道他做的书里有那些肮脏的东西,他没有通读这本书,他的审读人误导了他,随之这位后来被晋爵的绅士就哭着用拉丁文说:“我有罪!我有罪!”那之后,围绕着我就起了各种闲言碎语,当一个真正丑闻似的丑闻被口口相传时,人们就会有这种雅兴。而我的作家同类们竟能对此不置一词,生怕因此受牵连。后来阿诺德·班奈特和梅·辛克莱态度温和地抗议了一下。但约翰·高尔斯华绥却十分平静并以颇具权威的口吻对我说,他认为这书从艺术的角度说是个败笔。随他们怎么说吧,但为什么不是等我问他们再说,而是不等我问他们就对我发表一通见解呢?特别是年长的作家那种信口见解,不仅会伤害听者,也伤害言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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