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逻辑学反思的辩证法(第2页)
(三)概念自我发展的辩证法
在哲学史上,哲学家总是试图从其他科学去寻找方法。斯宾诺莎、笛卡尔、莱布尼茨、沃尔夫等人都曾从数学中去寻求建立哲学体系的方法。黑格尔认为这是“找错了路子”,因为哲学所研究的正是数学中不证自明的前提。黑格尔提出,哲学的方法应当是它自己的方法,“方法就是对于自己内容的内部自己运动的形式的觉识”,也就是绝对理念自我发展的绝对方法。
绝对方法不是外在于绝对理念的附加物,而是绝对理念自身所具有的规定性,即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方法。黑格尔对绝对方法的这种规定,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即哲学是“关于真理的客观科学,是对于真理之必然性的科学”[27]。绝对方法作为“真理之必然性”的逻辑,它就是作为“全体的自由性”的真理的“各个环节的必然性”的展开过程,也就是思维自己运动、自己展开、自己发展的过程。离开绝对理念的自我认识就不存在表现这种自我认识进程的绝对方法;离开绝对方法的逻辑展开也不存在实现自我认识的绝对理念。这样,黑格尔就把他的本体论与辩证法统一起来了:他的逻辑学本体论就是概念自我发展的辩证法,他的概念发展的辩证法就是他的逻辑学本体论。
列宁把黑格尔的这种理解与前黑格尔哲学相比较,指出:“在旧逻辑中,没有过渡,没有发展(概念的和思维的),没有各部分之间的‘内在的必然的联系’,也没有某些部分向另一些部分的‘过渡’”[28];而“黑格尔则要求这样的逻辑:其中形式是富有内容的形式,是活生生的实在的内容的形式,是和内容不可分离地联系着的形式”[29]。因此,列宁非常重视黑格尔关于“只有沿着这条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哲学才能成为客观的、论证的科学”的看法,提出“‘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真正认识的、不断认识的、从不知到知的运动的道路(据我看来,这就是关键所在)”[30]。
概念自我运动、自我发展、“自己构成自己”的根据何在?就在于概念自身的内在否定性。黑格尔十分欣赏斯宾诺莎关于“实体自因”、“规定即是否定”的看法,并把它视为“绝对方法”即概念自我发展辩证法的灵魂,贯穿于整个逻辑学本体论的建构与反思之中。
这种内在的否定性,在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进程中,表现为双重的否定性:一方面,思维不断地否定自己的虚无性,使自己获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丰富的规定性,这就是思维自己建构自己的过程;另一方面,思维又不断地反思、批判、否定自己所获得的规定性,从而在更深刻的层次上重新构成自己的规定性,这又是思维自己反思自己的过程。
思维在这种双重否定的运动中,既表现为思维规定的不断丰富,实现内容上的不断充实;又表现为思想力度的不断深化,实现逻辑上的层次跃迁。这就是人类思维运动的建构性与反思性、规定性与批判性、渐进性与飞跃性的辩证统一。
黑格尔这种认识的深刻性在于:他不是把思维的内在否定性仅仅理解和描写为对“虚无性”的否定,即不是把思维的内在否定性仅仅看作规定性的丰富和建构过程,而是把思维的内在否定性理解和描述为对“规定性”的否定,即把思维的内在否定性看作规定性的批判和反思过程。正因为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过程是建构与反思、规定与批判的辩证统一,所以作为“本体”的绝对理念不是某种凝固、僵化的存在,而是一个不断深化、发展的过程。本体论与辩证法的统一,是黑格尔逻辑学本体论的真实意义之所在。它启发人们从本体论批判的角度去理解辩证法,又从辩证法的角度去理解本体论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发展。
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这种本体论批判的辩证法,就是思维自己构成自己、自己反思自己的双重否定进程。
作为逻辑学开端范畴的“纯存在”,是一种“无规定性的直接性,先于一切规定性的无规定性,最原始的无规定性”[31],因而也就是“纯思”。它是思维与存在的自在的或潜在的统一,即逻辑上先在的统一,因而是一种“一切皆有,外此无物”的“有”。然而,正因为这种逻辑上先在的“有”没有任何具体的规定性,“便抹煞了所有的特定的东西,于是我们所得的,便只是绝对的空无,而不是绝对的富有了”[32]。逻辑上先在的绝对理念既是有,又是无,是自己与自己相对立,因此具有内在的否定性。
“纯存在”由于内在的否定性而使自己变为规定性的存在即“定在”。但是,规定即是否定——它否定了自己的无对待性,否定了自己的全体自由性,变成了具体的规定性。而人类的思维总是指向全体的自由性。所以,思维建构具体的规定性,又否定规定的具体性。规定性(一切的规定性)就成为“中介性”的存在。它是自身,又是向自己的他者转化的中介。对此,列宁评论说:“黑格尔提出两个基本要求:(1)‘联系的必然性’和(2)‘差别的内在的发生’。”[33]又说:“一切……都是经过中介,连成一体,通过过渡而联系的。”[34]
透过黑格尔把思维的建构与反思的辩证统一进程神秘化为“无人身的理性”自己运动的迷雾,我们会发现,由于黑格尔是把“概念、范畴的自身发展和全部哲学史联系起来”,[35]把逻辑学的各个环节视为哲学史各个阶段的逻辑表达,所以,他实际上是逻辑地表达了辩证法批判本性的发展史。这就给予我们一种启示:辩证法理论的实质内容,就是理论思维前提批判的逻辑展开。这或许就是黑格尔所理解和要求的历史与逻辑的统一。
按照黑格尔的描述,这个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辩证法进程就是:绝对理念在自我否定的运动中由自在的存在而获得不断丰富的规定性;规定性的不断丰富使绝对理念由抽象向具体发展;发展的进程是绝对理念在越来越高级的层次上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回复,从而构成思维进展的螺旋式上升的圆圈;这个发展进程构成的最大圆圈,就是由绝对理念直观自己的自在的存在进展到反思自己的自为的存在,最后达到直观与反思相统一的自在自为的存在。
(四)逻辑学反思的辩证法的真实意义
人类思维所面对的世界具有无限丰富的规定性,人又如何以自己的思维去实现把握和解释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这就构成了传统哲学无法解决的两大矛盾:一是哲学的宏伟目标与实证科学的历史成果的矛盾,二是人类思维的至上性与非至上性的矛盾。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是作为解决这两大矛盾的独特方式而出现的。
黑格尔认为,传统哲学之所以陷入这两大矛盾而不能自拔,是因为它们分属于两种错误的思维方式——表象思维和形象思维。“表象思维的习惯可以称为一种物质的思维,一种偶然的意识,它完全沉浸在材料里,因而很难从物质里将它自身摆脱出来而同时还能独立存在。与此相反,另一种思维,即形式推理,乃以脱离内容为自由,并以超出内容而骄傲。”[36]
表象思维之所以沉浸在物质材料里,从思维方式上看,是以外物作为思维的尺度,因而是一种消极的客体性原则。客观世界作为各个环节彼此联结在一起的整体,它自在地就是全体,却无自由可言。因此,表象思维虽然能够不断地把外在世界的规定性转化成思维的规定性,却根本无法实现思维的全体自由性。表象思维不是哲学层次的思维方式。
形式思维以超出内容而骄傲,从思维方式上看,是以抽象的精神活动来实现思想的自我联系,因而是一种空洞的主体性原则。精神作为一种活动性,它自在地就是自由,却与环节的必然性相脱离。因此,形式思维虽然可以在内心中得到现实中所得不到的满足,却根本达不到真正的自由。形式思维也不是哲学所要求的思维方式。
黑格尔提出,哲学层次的思维方式,是一种必须把自由沉入内容,让内容按照它自己的本性而自行运动,并从而考察这种运动的思维方式。这就是不同于表象思维和形式思维的思辨思维。它把哲学的视角从表象思维的客体性原则和形式思维的空洞的主体性原则,转换成思辨思维的主体性原则。
思辨思维的内容就是绝对理念,即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把自由沉入内容,并让内容按照它自己的本性而自行运动,就是把哲学对全体自由性的追求,从对自在的外部世界和抽象的内心世界的关注,转移到既使外部世界逻辑化,又使内心世界具体化的人类思维运动的过程上来;而考察这种运动,则是人类思维反过来以自己为对象而思之,即哲学层次的反思活动。
在这种反思活动中,绝对理念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作为主体,它不是能思者,而是能思者的思维;作为客体,它不是自在的外部世界和抽象的精神活动,而是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进程。这里,黑格尔对传统哲学的追求实现了两大转变:第一,把主体由个体的思维转换成人类的思维,用人类思维的普遍性来克服个体思维的有限性;第二,把客体由自在的外部世界和精神世界转换成人类思维自为地把握精神活动及其全部对象的逻辑进程,用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来取代客观世界的外在性和精神活动的抽象性(主观性)。这样,人类思维就在自己的反思活动中实现了思维的全体自由性与各个环节的必然性的统一。
在这两大转换中,黑格尔既把现实的主体抽象为普遍性的思维,又把一切事物抽象为逻辑范畴,把各式各样的运动抽象为范畴的逻辑运动,因而是一种如马克思所批评的“无人身的理性”的自我运动。这表明思辨思维是一种彻底的唯心主义的思维方式。但它又是如同列宁所说的“聪明的唯心主义”即辩证的唯心主义,它“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更接近于聪明的唯物主义”[37]。它孕育着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哲学。
黑格尔把主体由个体的思维转换成人类的思维、把客体由自在的外部世界和抽象的精神活动转换成人类思维运动的逻辑,从而把哲学归结为思维的自我认识(反思),把哲学对思维全体自由性的追求归结为对思维本性的自觉。这是对人类自觉到思维巨大的能动作用、自觉到人“为自己绘制客观世界图景”(列宁语)的哲学反映。它把哲学的视角由物的外在尺度来透视人的内在尺度,转向以人的内在尺度来把握物的外在尺度;由认识的客体性原则,转向认识的主体性原则;由追求思维结果的统一性,转向探究思维活动和思维过程的统一性。它把哲学的视角彻底地引向了人类的自我认识。
黑格尔的主体性原则,不仅要求以人的内在尺度去把握物的外在尺度,而且要求以人的世界去代替物的世界;不仅要求思维反思自己,而且要求这种反思展示世界对人类思维的生成。这标志着哲学对象的重大转换。
作为思维对象的思维,既不是自在的外部世界,也不是抽象的精神世界,而是人类按照自己的思维本性去把握全部的精神活动及其对象所生成的人的特有世界——概念的世界。这样,黑格尔就把传统哲学对外部世界的统一性或精神世界的统一性的寻求,转换成对外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统一,即概念世界的研究。
概念世界是外部世界对人类思维的生成,因而是客观世界的主观化;概念世界又是精神世界对外部世界的生成,因而是主观世界的客观化。概念世界作为客观世界主观化和主观世界客观化的产物,它不仅以观念的形态构成思维把握对象的工具,而且以千姿百态的形式构成人类的文化世界。卡尔·波普尔引人注目地提出的世界观,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中所论述的神话、宗教、语言、艺术、历史和科学,就是对黑格尔所提示的概念世界的引申和发挥。这种引申和发挥更加深刻地提醒现代人:人与动物虽然生活在同一个物理世界(自然世界)之中,但人的生活世界却完全不同于动物的世界;人只有掌握人类所创造的各种概念系统,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并在运用和创造概念的活动中,去获得思维的全体自由性。
人对概念的学习有两种不同的方式:一是学习概念本身,即掌握关于对象的各种各样的知识,并运用这些概念去把握世界和指导自己的行为;二是以概念为对象,通过对概念的研究来考察人类的思维本性,探索思维把握精神活动及其对象的逻辑,揭露各种概念系统的狭隘性、片面性和历史的暂时性,促成概念系统之间的渗透和综合,推动概念系统的扩展和深化,从而实现人类的思维运动由旧逻辑向新逻辑的转化、人类的思维方式由旧模式向新模式的跃迁。这种对概念本身的考察,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对思想的思想”、“对认识的认识”,即哲学层次的反思。
黑格尔把哲学规定为思维的自我反思,实质上是将哲学把握世界的方式同人类把握世界的其他方式既联系起来,又区别开来。人类通过神话的、宗教的、常识的、艺术的和科学的各种方式去把握世界,从而形成关于世界各个领域的不同层次的概念系统。这些概念系统取得“外部现实性”,构成人类的物质形态文化;这些概念系统凝聚、积淀成人的思维模式、价值观念、审美意识等,构成人类的心理形态文化;这些概念系统客观化为各种各样的符号系统,则构成人类的理论形态文化。由此便构成了属人的世界——文化世界。黑格尔所说的概念对象化而生成世界,其实质就是指世界对人的概念的生成,即真正的人的世界——文化世界——的生成。在黑格尔看来,文化世界的灵魂就是概念,所以人的自我认识的实质内容只能是概念的自我认识。
概念的自我认识以概念系统的存在为前提,所以哲学必须通过对哲学史的总结(恩格斯把这种总结概括为“通晓思维的历史和成就”、“沿着实证科学和利用辩证思维对这些科学成果进行概括的途径”;列宁又把这种总结具体化为对“各门科学的历史”、“儿童智力发展的历史”、“动物智力发展的历史”、“语言的历史”、“心理学”和“感觉器官的生理学”的研究)来实现概念的自我认识。同时,由于哲学以概念本身为对象,所以它研究的是人类把握世界的各种方式及其成果,而不是这些方式所把握的对象。
这样,哲学的使命就不是通过对外在世界或内心世界的研究而形成概念和发展概念(那是包括数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思维科学在内的各门科学的任务),而是通过对历史地发展着的各种概念系统的研究而展现人类思维运动的逻辑;哲学的功能就不是为人类提供各种具体的知识和方法(那是科学的功能),而是对各种概念系统进行批判性的反思,启发人类从新的视角去观察世界和理解世界,从世界中获得新的“意义”。
对此,美国当代著名科学哲学家瓦托夫斯基曾做出这样的总结:哲学是“表达和分析各种概念”,“对科学的概念和概念框架进行系统研究的事业”,“理解科学理解的事业”,“对科学的人文主义理解”的事业,而“批判的辩证法正是哲学的生命线”。[38]
黑格尔把哲学对象由外在世界和精神世界转换成概念世界,从而把哲学的主体性原则深化为哲学以人的世界为对象,这对现代哲学的产生和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首先,它启发现代哲学将人类把握世界的哲学方式同其他方式既联系起来,又区别开来,从而把哲学的视角彻底地引向了属人的世界——人的文化世界及其灵魂即概念的世界。现代的哲学文化学、哲学人类学、哲学符号学等,就是沿着这条道路发展的。其次,它引发现代哲学将人的文化世界的各个侧面、各个层次、各种形式的概念系统综合起来考察,并从而形成某种说明人的文化世界的统一性原理。现代的现象学、解释学、语言分析哲学以及科学哲学所提供的科学结构的逻辑模型和科学发展的历史模式等,在本质上都是如此。再次,它引发现代哲学在对科学、艺术、语言、历史、伦理、法律以及宗教等的反思中,形成关于人类把握世界的各种方式的哲学,诸如科学哲学、艺术哲学、语言哲学、历史哲学、人生哲学、法哲学以及宗教哲学等。最后,它引发现代哲学在对人的世界的反思中重新考察哲学本身,形成现代意义的、逐步深化的各种“元哲学”理论。这就是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不自觉地为现代哲学走出传统哲学的迷宫所提示的道路。
在黑格尔看来,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既是人类思维本性的表达,也是人类思维所自觉到的思维和存在所服从的同一规律体系。因此,反思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的辩证法,就不仅仅是对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的理论解释,更重要的是使人自觉到自己的思维本性,从而按照思维的本性去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现实统一。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善”的要求,即通过扬弃外部世界的各个规定来使自己获得具有外部现实性形式的实在性。我以为,这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所蕴含的对理论思维前提的实践论批判的胚芽,也就是列宁所说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胚芽”。
毫无疑问,由于黑格尔的逻辑学反思的辩证法所描述的是“无人身的理性”的自我运动和自我发展,因而是以唯心主义的形式“抽象地”发挥了思维的能动性。在其原有的形态中,思维对存在的否定性统一,变成了思维活动中的思维规定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建构。这是黑格尔未能达到对理论思维前提的实践论批判的必然结果。
但是,黑格尔以其概念辩证法所提示的从思维的矛盾运动去理解思维和存在的统一性,从思维的建构与反思中去发挥辩证法的批判本性,从思维与存在的否定性统一去理解人的世界,从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的否定性统一中去理解人与世界的否定性统一,却把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和辩证法的批判本性提升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前的最高水平。黑格尔的逻辑学反思的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批判的辩证法的直接的理论先导。
[2]参见[德]赖欣巴哈:《科学哲学的兴起》,8—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