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第1页)
秋意渐浓,天空像是被清水洗过,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湛蓝,愈发高远。阳光不再炙热,变得明亮而清冷,斜斜地照在天台上,拉长了所有物体的影子,包括那两个沉默的身影。
一种心照不宣、小心翼翼的平衡,在温知夏和林野之间重新建立起来。自那次晕眩和掉发的插曲后,两个都心照不宣地不在提起,仿佛那是阳光下不该存在的阴影,只要不去触碰,就能假装它不存在。
温知夏依旧每日前来,像履行一个无声的仪式。她练习的时间明显短了,弹奏的曲子也大多变成了舒缓轻柔的旋律,仿佛生怕过于激烈的音符会惊扰了体内那只沉睡不详的野兽。
她总是仔细地控制着呼吸,每一个抬手按弦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轻柔,像是在冰面上行走,步步惊心。
林野也依旧准时出现。她的位置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总是遥远地靠在门边,而是会选择距离温知夏更近一些的地方——有时是水塔投下阴影的边缘,有时是旁边一个生锈的铁柜旁。她依旧沉默,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时而投向远方,但更多的时候,会停留在温知夏身上。
她的观察,变得前所未有的细致和专注。
她看到温知夏抱着吉他盒走上天台时,脚步会比以前更慢,偶尔会在中途停下,微微喘气,像是耗尽了力气。她看到温知夏打开琴盒时,那双曾经只是略显苍白的手,指关节处似乎透出一种不自然,缺乏血色的青白。
她看到温知夏在调音时,拧动弦钮的手指,会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有时甚至需要尝试好几次,才能将音准调到满意。那细微,不受控制的颤抖,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林野的心,带来一阵莫名的烦躁。
她看到温知夏弹琴时,会时不时地停下来,不是思考旋律,而是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眉心微蹙,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抵抗某种持续不断,内在的疲惫。那短暂的停顿里,充满了林野无法理解,沉重的无力感。
最让林野感到不安定,是温知夏的肤色。在秋日愈发轻柔的光线下,她裸露在外的皮肤——脸颊、脖颈、手腕——呈现出一种几乎透明的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的令人心惊,仿佛那层薄薄的皮肤之下,生命的色彩正在悄然流逝。
这天下午,温知夏在练习一首新的指弹片段。旋律并不复杂,但需要手指在琴弦上快速移动。弹到一半,在一个需要快速换把位的段落,她的指尖似乎突然失去了力气,按下的音符变得虚浮沉闷,节奏也瞬间乱了。
她懊恼地停下,轻轻“嘶”了一声。
林野的目光立刻聚焦过去。
温知夏抬起左手,借着阳光,看着自己的指尖。刚才用力按弦的食指指尖,泛起了一种深重的红色,几乎要渗出血来,与周围苍白的皮肤形成刺目的对比。仅仅是按弦,就仿佛耗尽了她指尖所有的力量与血色。
她下意识地将那根手指蜷缩起来,藏进掌心,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试图掩盖失败的证据。
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林野的眼睛。
林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锁紧了。她看着温知夏试图掩饰的慌乱,看着她重新低下头,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畏缩地继续练习,仿佛那把心爱的吉他,此刻变成了会咬人的刑具。
一种强烈,混合着担忧和莫名愤怒的情绪,在林野胸腔里翻涌,她讨厌看到温知夏这副样子,讨厌这种明明不对劲,却所有人都装作视而不见的氛围。她讨厌自己只能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练习草草结束。温知夏放下吉他,轻轻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虚汗。她感到一阵熟悉轻微的眩晕,以及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即使坐在阳光里,也无法驱散。
她抱紧双臂,试图汲取一点温暖。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野,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身,朝着天台门口走去。
脚步声干脆,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温知夏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失重。果然还是被讨厌了吧。是因为她弹得越来越差?还是因为她这具总是出状况,麻烦的身体?难堪和失落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低下头,将脸埋进臂弯,感觉周身的温度,随着那个背影的消失,也一同被抽走了。
然而,不过几分钟,或许更短,在她被自厌情绪淹没的短暂时间里,那熟悉带着些许急促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温知夏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林野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她微微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冷白的脸颊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因快速奔跑而产生的红晕。
而她手里,拿着两瓶玻璃瓶的冰镇橘子汽水。瓶壁上凝结着厚厚一层诱人的白霜,无数细密的水珠正不断滑落,在她脚边留下深色,带着凉意的印记。橙色的液体在玻璃瓶中轻轻晃荡,在清冷的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充满活力。
她径直走到温知夏面前,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温知夏惊讶的表情,只是将其中一瓶汽水,直接塞到了温知夏冰凉的手里。动作带着她一贯不容拒绝的干脆,甚至有些粗鲁。
玻璃瓶冰凉的触感,冻得温知夏微微一哆嗦。
她怔怔地看着手里的汽水,又抬头看向林野。林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黑眸,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显得格外清亮,此刻正定定地看着她,里面清晰地映着她自己苍白失措的样子。汗水沿着林野线条清晰的下颌滑落,滴在她黑色的T恤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