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眩（第1页）
时序步入就九月中，南方的秋意才怯怯地探出头。午后的阳光褪去了盛夏的毒辣，变得慵懒而斜长，但积攒了一夏的余威仍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黏腻的暖意。蝉鸣声嘶力竭，却已隐约透出强弩之未的疲惫，像是在为即将落幕的夏天做着最后的挽歌。
温知夏抱着吉他盒，走在通往天台的楼梯上。脚步却比平时更显得虚浮，不似踏在坚实的台阶，倒像踩在松软的棉絮里。
一阵阵莫名的眩晕感，如同水下暗流，不定时地裹挟着她，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与这微凉的秋意格格不入。最近几天，这种无法仰制的虚弱和眩晕来的越来越频繁，在她心底潜藏的不安，如同惊蛰后的虫豸，悄然苏醒。
她努力调整着呼吸，一步步踏上台阶。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着她，应该回家休息，告诉外婆。但另一个更执拗的声音却在催促她——上去，她在等着。
推开铁门，带着凉意的秋风迎面吹来，吹散了她周身些许的不适。林野果然已经到了，她没有靠在门边，而是站在天台中央，背对着门口，望着楼下街道上被邱阳拉长稀疏的树影。听到开门声，她回过头。
目光相遇的瞬间，林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温知夏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像初秋蒙尘的月光，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泛着不健康的浅白。她抱着吉他盒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像是耗尽了力气，连带着单薄的身形也在风中摇摇欲坠。
温知夏避开她审视的目光，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熟悉的那片阴影里。放下琴盒的动作有些仓促，仿佛慢一点，就会泄露身体的异常。
她取出吉他，抱在怀里，冰凉的琴声贴在她微微发烫的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她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试图将那股盘旋不去的眩晕感压下去，手指按上琴弦。
今天练习的是一首需要较多横按和快速换把位的曲子，对指力和体力都有一定的要求。起初几个小节还算顺利，她努力集中精神，忽略身体内部叫嚣的不适。
林野转过身，依旧靠在栏杆上，面朝着她的方向。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样移开视线，而是静静地看着她弹奏。她的目光比平时更专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像是在解读着什么。
当弹到一个需要大力横按的F和弦时，温知夏的手指骤然一软，原本应该按实的指尖无力地滑开，发出一串破碎刺耳的杂音，突兀撕裂了午后宁静的空气。
与此同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模糊，林野黑色的身影在她视野里晃动重叠。她下意识地想要扶住什么，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步，怀里的吉他差点脱手。
林野几乎是在她身体晃动的瞬间就站直了身体，眼神骤然锐利。她没有丝毫犹豫，几个大步跨过来，在温知夏彻底失去平衡前，一把辅助了她的胳膊。
那手臂纤细得惊人，隔着薄薄的针织开衫，能清晰地感觉到骨骼的轮廓和皮肤的冰凉。林野的心猛地一颤，像被秋雨浸透，又冷又重。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绷得很紧，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打破了两人之间惯用的默契。
温知夏借着她手臂的力量勉强站稳，眩晕感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阵阵虚脱的耳鸣和更加苍白的脸色。她慌乱地挣脱开林野的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后退了一小步，靠在身后冰冷的水塔壁上，微凉的触感透过衣衫传来。
“没……没什么，”她垂下眼睫，声音细弱，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和一丝恳求，仿佛不希望对方再深究，“可能……可能昨晚没睡好。”
她不敢看林野的眼睛，那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她拙劣的伪装，直抵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她害怕，害怕身体里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害怕这预示着某种她不敢深想与妈妈相似的轨迹。
林野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指尖残留着对方手臂冰冷不正常的触感。她看着温知夏低垂，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紧紧抓住吉他琴颈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手指，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一种沉甸甸的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收紧。
没睡好？这苍白的解释在她锐利的目光下无所循形。这绝不仅仅是睡眠不足那么简单。
她想追问，想戳穿这显而易见，带着颤音的谎言。但看着温知夏那副脆弱得仿佛秋日枝头最后一片枯叶，一碰即碎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一种陌生类似于不忍的情绪，阻止了她。她发现自己，竟然害怕看到对方眼中可能涌出的泪水，或者更深的恐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只有秋风穿过空荡天台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过了好一会儿，温知夏才缓缓睁开眼，眩晕感似乎减轻了一些。她看到林野还站在面前，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审视，还有一丝无措。
“我、我没事了。”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却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颤音，“休息一下就好。”
林野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此刻虚弱的样子刻进脑子里。然后，她转身走开了。
温知夏以为她生气了，或者觉得无趣要离开了。心底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和酸楚，比秋风更冷。
然而，林野并没有走向楼梯口。她走到天台角落那个废弃，布满铁锈的水龙头旁，拧开了开关。锈水哗啦啦流了一阵，变得清澈。她用手接了些凉水，泼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又走了回来。
这一次，她手里多了一瓶——是她自己带上来的，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她走到温知夏面前，将水瓶递过去，动作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不由分说的意味，与她平日里冷漠的姿态截然不同。
“喝点水。”她的声音已经没什么温度，但那双紧盯着温知夏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照出她的担忧，无法掩饰，也无法伪装。
温知夏怔怔地看着递到眼前的矿泉水瓶，瓶身因为刚才被林野握过，但是些许体温。又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水迹，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却又异常真实。
一股巨大混杂着委屈，恐惧和被关怀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她强装镇定的提防。眼眶瞬间就红了，视线变得模糊，眼前林野的身影融化在一片水光里。
她慌忙低下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瓶水，指尖触碰到瓶身，那一点点残留属于林野的温度，让她冰凉的指尖微微回暖，却更衬得她心底一片寒凉。
“谢谢……”她哽咽着，声音细若蚊蚋，但是浓重的鼻音。
她拧开瓶盖，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矿泉水。水流过干涩的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翻涌的不适，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知道，有些东西，藏住了。至少，在林野面前，她笨拙的演技已经失效。
林野就站在她面前，沉默地看着她喝水，看着她低垂脆弱的脖颈，看着她因为用力忍住眼泪而微微抽动的肩膀。秋风卷起天台上几片不知从何处来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
阳光依旧慵懒，天空依旧高远。
但有些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着的东西，似乎在这一刻，被突如其来的晕眩和这瓶沉默递来的、带着凉意与体温的水，彻底打破了。
危险的讯号，已经拉响，在这片看似平静夏末秋初的光景里，显得格外刺耳。只是她们都还无法，或是不愿，去完全读懂那声音背后，所预示即将席卷一切的凛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