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书与曲笔(第2页)
史德、史才、史学、史识是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几个主要范畴,也是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几个主要标准。刘知幾在论才、学、识的相互关系时,虽然没有直接说到“史识”的具体内容,而是强调了这样一个思想:“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他是把“好是正直,善恶必书”看作史家见识的一种重要形式。就其本意来说,他讲的史识是包含了史家在“史德”方面的要求的,只是他没有明确地提出“史德”这一史学批评的理论范畴罢了。
章学诚著《文史通义·史德》篇,提出了“史德”这个理论范畴,这是中国古代史学理论发展上的一个重要进展。章学诚论“史德”,着眼于对作史者之“心术”的探究,这就把史学上关于“直书”与“曲笔”之对立的认识推进到更深的层次。章学诚认为:
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夫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者所以自谤,素行为人所羞,文辞何足取重……而文史之儒,竞言才、学、识,而不知辨心术以议史德,乌乎可哉?[13]
这里,章学诚提出了一个史学批评的新模式,即史识——史德——心术。这是章学诚在史学批评史上的新贡献。在他看来,不辨心术则无以论史德,不明史德则无以论史识:这是“文士之识”与史家之“识”的重要区别。换言之,只有辨心术,明史德,方可言史识。这是章学诚在史学批评理论上超出刘知幾的地方。
那么,“心术”是什么呢?《管子·七法》称:“实也、诚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谓之心术。”尹知章注谓:“凡此六者,皆自心术生也。”章学诚论心术,当是继承这样的古义。他指出:“良史莫不工文,而不知文又患于为事役也。”这是因为事有“得失是非”“盛衰消息”,史家往往由此而“气积”“情深”以为史文,却又常常忽略其中有“天”即指“事”,有“人”即指史家,不能正确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他进而强调说:“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于平”,“文非情不深,而情贵于正”。只有“气平”“情正”,才能“尽其天而不益以人”,即不因史家主观的好恶而影响到充分反映客观的历史。这就是为什么“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的道理。当然,要达到这样的境界是很不容易的,但严肃的史家应当以此为追求的目标。诚如章学诚所说:“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述者之心术矣。”这样的认识,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可能避免在史学批评中苛求前人或他人的倾向。
章学诚还认为:心术之慎,在于史家的自我修养,即所谓“盖言心术贵于养也”。而这种自我修养,自然是以“气平”“情正”为目标;换言之,这是一个不断克服“气胜”“情偏”的过程。所以他强调说,要得心术之正,则“贵平日有所养也”。章学诚所讲的“养”,不是说史家完全脱离客观实际的一种内省的功夫,而是归结到“必通六艺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这一点上来。“六艺”,是指《诗经》有六义,即风、赋、比、兴、雅、颂。章学诚举例说:“史迁未敢谤主,读者之心自不平耳。”又说:《离骚》与《史记》,“皆深于《诗》者”。[14]
可见,章学诚对于“心术”的探究之积极成果,是提出了正确处理史学的主体与客体的相互关系的问题;他在讲到“心术”贵于“平日有所养”时,没有从史学发展上做出新的理论概括,而把史家的自我修养归结到“通六艺比兴之旨”“深于《诗》”而“不背于名教”,表现出他在“心术”探究方面的局限性。
章学诚的这种局限性,在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上不是偶然的,“名教”观念在中国古代史学发展中有深厚的根源和长久的影响,以致成为史学批评难以逾越的藩篱。刘知幾论“直书”与“曲笔”,显示出深刻的批判精神。他甚至批评孔子作《春秋》,也多有“未谕”和“虚美”之处:有“为贤者讳”者,有“事无大小,苟涉嫌疑,动称耻讳,厚诬来世”者,有“一褒一贬,时有弛张;或沿或革,曾无定体”者,有“真伪莫辨,是否相乱”者。这种敢于批评《春秋》的史家,在古代史学上是不多见的。但他同时又说:“臣子所书,君父是党,虽事乖正直,而理合名教。”[15]“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16]这就是说,在“直书”(“正直”“直道”)与“名教”之间,“名教”是第一位的,故可不惜牺牲“正直”“直道”而保存名教。从刘知幾论“直书”,到章学诚辨“心术”,都不曾脱离为君亲隐讳的名教观念,这是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局限,也是中国古代史学批评之理论发展的障碍,这也是无可讳言的。
[1]《左传》宣公二年,杨伯峻春秋左传注本,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62~663页。
[2]《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杨伯峻春秋左传注本,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099页。
[3]刘勰:《文心雕龙·史传》,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72页。
[4]令狐德棻等:《周书》卷三十八《柳虬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681页。
[5]王溥:《唐会要》卷六十四《史馆杂录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06页。
[6]班固:《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8页。
[7]刘知幾:《史通》卷七《直书》,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79页。
[8]刘知幾:《史通》卷七《曲笔》,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5页。
[9]刘知幾:《史通》卷二十《忤时》,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555、556页。
[10]韩愈:《答刘秀才论史书》,《韩昌黎全集》外集卷二,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第487页。
[11]柳宗元:《柳河东集》卷三十一《与韩愈论史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99页。
[12]刘知幾:《史通》卷七《直书》,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0页。
[13]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史德》,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7~258页。
[14]以上参见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史德》,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9~260页。
[15]刘知幾:《史通》卷十四《惑经》,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77页。
[16]刘知幾:《史通》卷七《曲笔》,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2~1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