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闳中肆外与史笔飞动(第1页)
三、闳中肆外与史笔飞动
史文表述要达到美的要求,一是要明确这个要求的标准,二是要了解史家是怎样朝着这些要求去努力的。前者上文已经阐述,这里来阐述后者:闳中肆外和史笔飞动。闳中肆外,是关于史家对史事的积累与抒发的关系;史笔飞动,是关于史家对史事的“体验”与“重塑”的关系。
章学诚在评价明人归有光时写道:
然归氏之文,气体清矣,而按其中之所得,则亦不可强索。故余尝书识其后,以为先生所以砥柱中流者,特以文从字顺,不汩没于流俗,而于古人所谓闳中肆外,言以声其心之所得,则未之闻尔。然亦不得不称为彼时之豪杰矣。[82]
这里,章学诚肯定了归有光在文章上的“文从字顺,不汩没于流俗”的朴实文风;但指出了他对古人提出的闳中肆外的作文境界并不了解。章学诚说的“古人”,是指唐代韩愈。韩愈作《进学解》,有“闳其中而肆其外”[83]之说,讲的是作文要求:内容充实、丰富,而文笔发挥尽致。章学诚在《文理》中发展了韩愈的这一思想,全篇阐说闳中肆外在各方面的要求,于文于史,都可以参考。
章学诚说:“言以声其心之所得。”这句话是抓住了闳中肆外的本质的。换句话说,只有心有所得,方可言之于声。他批评有些人学习司马迁的《史记》,只学其皮毛,“而于古人深际,未之有见”。由于自己心中无所得,这样学习的结果,“遂不免于浮滑,而开后人以描摩浅陋之习”。《史记》写人物,写战争,写场面,都写得好,一个重要原因,是司马迁熟悉历史人物,也有战争知识,对所写的一些历史场面作过深入的研究。这就是所谓“心之所得”。关于这一点,从“太史公曰”和《太史公自序》里可以看得很清楚。章学诚说的要见到“古人深际”,就是这个意思。
按章学诚的意思,要做到闳中肆外,必须在几个方面下功夫。
立言之要,在于有物。章学诚说:“古人著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见,初非好为炳炳烺烺,如锦工绣女之矜夸采色已也。”又说:“富贵公子,虽醉梦中不能作寒酸求乞语;疾痛患难之人,虽置之丝竹华宴之场,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欢笑。此声之所以肖其心,而文之所以不能彼此相易,各自成家者也。”章学诚不懂得唯物辩证法,但是他论“立言之要,在于有物”,认为不同地位、境遇的人,都逃脱不了“声之所以肖其心”的普遍法则,似乎已经包含着一点“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的朦胧的认识。正是从这个认识出发,他才可能提出“言以声其心之所得”的命题,主张著书作文,一定要言之有物。如果“舍己之所求而摩古人之形似”,那就是偕老之妇亦学杞梁之妻而悲号,朝堂大臣亦学屈原自沉汨罗而作楚怨,感把事情弄颠倒了。
学问为立言之主,文章为明道之具。这是讲学问跟文章的关系。章学诚认为:“求自得于学问,固为文之根本;求无病于文章,亦为学之发挥。”学问是文章的根本,文章是学问的发挥;没有学问,无以立言,没有文章,无以明道。学问是主要的,但也不能不讲文章,然而重视文章并不就是追求文辞。他说:“古人论文,多言读书养气之功,博古通经之要,亲师近友之益,取材求助之方,则其道矣。至于论及文辞工拙,则举隅反三,称情比类,如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或偶举精字善句,或品评全篇得失,令观之者得意文中,会心言外,其于文辞思过半矣。”可见,文章的提高,主要是在上述“功”、“要”、“益”、“方”几方面着力,文辞则是第二位的。只有闳其中,才能肆于外。
不应以古人无穷之书,而拘于一时有限之心手。章学诚说:“学文之事,可授受者规矩方圆,其不可授受者心营意造。”所谓规矩方圆,是指作文的一般原则,如上面讲到的“立言之要,在于有物”、“学问为立言之主,文章为明道之具”即是。所谓心营意造,是指“摘记为书,标识为类”,它们本是后人“一时心之所会,未必出于其书之本然”,只可自志,不可授受,“盖恐以古人无穷之书,而拘于一时有限之心手也”。他举例说:“比如怀人见月而思,月岂必主远怀!久客听雨而悲,雨岂必有愁况!然而月下之怀,雨中之感,岂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怀藏为秘密,或欲嘉惠后学,以谓凡对明月与听霖雨,必须用此悲感方可领略,则适当良友乍逢及新婚宴尔之人,必不信矣。”章学诚进而论到文章的“法度”,他说:“时文当知法度,古文亦当知有法度。时文法度显而易言,古文法度隐而难喻,能熟于古文,当自得之。执古文而示人以法度,则文章变化,非一成之文所能限也。”因此,这种法度,对不知法度的人来说,不是不可作为参考的。但若把它视为秘诀,那就十分有害,“如啼笑之有收纵,歌哭之有抑扬,必欲揭以示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总之,在章学诚看来,学文之事,在规矩方圆上应当学习前人的经验,但在具体做法上则不应为古人所拘,而要进行新的创造。
历史是运动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是在运动中发展的。历史撰述应当把这些运动表现出来。在这个问题上,梁启超所论甚为中肯。他强调要把历史写得“飞动”起来,才能感动人。他说:“事本飞动而文章呆板,人将不愿看,就看亦昏昏欲睡。事本呆板而文章生动,便字字都活跃纸上,使看的人要哭便哭,要笑便笑。……历史家如无此种技术,那就不行了。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毕沅作《续资治通鉴》,同是一般体裁。前者看去百读不厌,后者读一二次便不愿再读了。光书笔最飞动,如赤壁之战、淝水之战、刘裕在京口起事、平姚秦、北齐北周沙苑之战、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事实不过尔尔,而看去令人感动。”[84]史笔“飞动”,尤适于记述大的历史场面,特别是大的战争场面。梁启超说的“事实不过尔尔,而看去令人感动”,这正是史文表述在美学上的感染力量。一般来说,历史撰述只要表现了历史的真实面貌或接近于真实的面貌,那么它就能给读者以警戒,以启迪,以智慧,以鼓舞。但是,这在很大程度上又同史文表述有密切的关系。
[1]《尚书》译文,采自王世舜译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89~190页。
[2]班固:《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5页。
[3]杜佑:《通典》卷三十一《职官十三·王侯总叙》,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849页。
[4]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五《边防一·边防序》,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979页。
[5]杜佑:《通典》卷十三《选举一·选举序》,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08页。
[6]司马光:《资治通鉴》卷末《进书表》,胡三省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9608页。
[7]吴兢:《贞观政要》卷二《任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3页。
[8]《左传·成公十四年》,杨伯峻春秋左传注本,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870页。
[9]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944页。
[10]参见《孟子》卷八《离娄下》,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92页。
[11]《左传·宣公二年》,杨伯峻春秋左传注本,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63页。
[12]《论语》第三《八佾》,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页。
[13]《孟子》卷六《滕文公下》,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55页。
[14]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319~3320页。
[15]刘知幾:《史通》卷十四《惑经》,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81页。
[16]袁枚:《随园诗话》卷三“四十七”,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87页。
[17]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文德》,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60页。
[18]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五《妇学》,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96页。
[19]章学诚:《章氏遗书》卷九《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章学诚遗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81页。
[20]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史德》,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7页。章学诚指出,刘知幾之论才、学、识未尽其理,有两点是不确切的,多年来不曾得到辩证。第一,刘知幾关于才、学、识的思想,并不限于辞采、记诵、击断,这从《史通》一书可以得到明证。第二,刘知幾没有说过“有学无识,如愚估操金”的话。《旧唐书·刘子玄传》原文是:“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籯,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新唐书·刘子玄传》简化为:“夫有学无才,犹愚贾操金,不能殖货。”但二书所记都是“有学无才”而非“有学无识”,章学诚显然是据《新唐书》转录而又误录一字,以致失之毫厘而差之千里。因为从上引章学诚的话来看,他所谓未尽其理者,正是针对“史识”而发,这当然就冤枉了刘知幾。以上两点,应当是为刘知幾辩护的。不过,有趣的是,章学诚从并非完全正确的引证中,却阐说了正确的理论,可谓幸矣。而他明确地提出以“史德”来丰富“史识”的内涵,并进而以“史德”来补充刘知幾的“史才三长”论,毕竟显示了他的卓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