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弗莱的原型批评美学(第2页)
这种原型解释体系,把逻辑上先于体裁的文学叙述程式范畴,转化为文学的历史体裁,使之能应用于西方文学各种不同体裁作品的阐述。
更重要的是,这就使弗莱把共时性的文学范畴体系的循环[35],运动转化为历时性的文学体裁发展的循环运动。在他看来,西方文学,由神话开始,经历传奇、喜剧、悲剧、讽刺等体裁而发展至今。而当代西方文学,属于秋去冬来的“现实主义”阶段即反讽作品阶段,英雄早已消逝,渺小的小人物却充当着主角。但是他并未彻底悲观,因为按其文学原型的循环运动模式,冬去将要春来,文学由神话开始,如今又有返回神话的趋势。当然,这只是一种遥远的期待而已。
三整体文学观
从前面的介绍中,已可看到,弗莱是从文学整体关系中来把握原型及相关范畴的。弗莱认为文学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是一个自主自足的体系。在《文学的原型》一文中,弗莱把艺术与自然作了比较,认为文艺批评家应像自然科学家把自然当作一个有机的整体那样,把艺术当作一个有机的整体来进行研究。
众所周知,原型批评是作为对新批评的一种反驳而兴起的。弗莱认为,新批评对于文艺作品的“细读”只是解释了个别的、具体的作品,作为一种微观研究,它虽然对发现文学作品的个别现象和规律有益,但却忽视了文学作品之间的联系,忽略了文学的广阔的结构性,因而不能发现文学艺术的普遍形式和规律。弗莱主张将一首诗或一部作品放在它与作者的全部作品中去考虑,放到整个文学关系和文学传统中去考虑,也就是说,批评家还必须对文学进行宏观研究,必须找到一种更大的范式,去发现和解释文学艺术的总体形式和普遍规律。这种更大的范式就是原型。
弗莱在探讨到原型的形式层面时,明确提出了“作为一个整体的文学是怎样的”这一根本问题。他批评文献式批评和历史批评,要么孤立研究单个作品的意义,要么只看作品与特定历史环境的直接关系;在他看来,正确的方式是将作品放在整个文学系统中加以考察,研究一作品与其他作品之间的关系。他反对把一首诗看作对于自然的一种模仿的孤立考察个别诗的原则,而主张“把一首诗同其他诗联系起来考虑,视之为诗歌总体的一个单位”,提出批评应“建立在把个别的诗相互联系起来的象征系统上,它将选择那些把诗联结为一体的象征”即原型“作为其主要研究对象”;同时,研究的目标不是孤立寻找某一首诗对自然的一种模仿,而是寻找被“作为一个整体加以模仿的自然秩序”。这就提出了原型批评的两个原则:一是把单一作品放到文学整体关系中去考察;二是把文学模仿自然的原则不看成单个作品模仿自然,而看成作为整体的文学模仿同样作为整体的自然秩序。这实际上提出了文学传统问题,弗莱指出,“文体研究应以对传统的研究为其基础”[36],因为作为整体的文学集中体现在传统中,在某种意义上,单个作品与文学整体的关系,即与传统的关系。
弗莱在谈及单个文学作品与传统的关系时,批评了片面强调文学独创性的现代观念,认为这样“文学中的传统因素便被大大地遮蔽住了”。他举了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等大诗人、大作家的作品,认为大部是从前人作品中翻译、转述、抄袭而来的,他们的伟大之处在于继承了传统中的伟大。他认为,只讲独创性的观点是“低估传统”,是“浪漫主义时代以来那种认为个人在理想上优于他的社会的倾向的结果”;而实际情况相反,“一首新的诗作,就像一个新生儿,降生在一个已经存在的语词秩序之中”,“新生儿‘便是’他自己的社会以个体单位的形式的再出现,新诗对其诗的‘社会’来说也有同样的关系”。这也就是单个新作品与整体文学传统的关系,新作品一产生就置身于既定的文学传统之中,受制并决定于这一传统。他承认,“文学中可以有生活,现实经验”等“内容”,但“文学本身却不是由这些东西构成的”,从文体、形式角度看,“诗只能从别的诗中产生,小说只能从别的小说中产生。文学是自我形成的,而不是由外加的东西形成。文学的形成不可能存在于文学之外”。[37]
弗莱在演讲
弗莱进一步从文学的可交际(流)性来阐述传统,认为“传统问题乃是艺术怎样具有可交际性的问题”,在此意义上,文学也是一种“交际(传播)的技术”,而“诗歌,作为整体来看”就“是作为整体的人类技艺活动的一个形式”。正是以这种整体的文学观为前导,弗莱提出了“原型”范畴和原型批评理论,其目的就是“把一首诗与另一首诗联系起来因而有助于使我们的文学经验成为一体”;其操作方式是“将本诗作放回到作为一个整体的诗歌系统中去”加以考察评析。他以弥尔顿的名诗《黎西达斯》有意运用传统的牧歌意象(原型)示范了原型批评的这种方法,他认为,牧歌的最初原型源自神话时代的阿都尼斯仪式哀歌,后由忒奥克里托斯对之加以“文学改造”而形成牧歌体悼诗“首次在文学史上出现”,以后到罗马时代维吉尔的诗歌,再到英国诗人克莱尔的《牧人日历》,形成“整个牧歌传统”,另外,《圣经》和基督教会也有“复杂的牧歌象征系统”;这两个牧歌传统后来扩展到锡德尼的《阿卡迪亚》、斯宾塞的《仙后》、莎士比亚的森林喜剧等作品中。《黎西达斯》正是这个原型系统或牧歌传统的产物,它之后牧歌体悼诗在雪莱、安诺德、惠特曼等诗人那儿又有发展。弗莱以此为例,说明原型批评将单个作家的作品“纳入到对整个文学的整体研究中去”,“把我们所遇到的意象扩展延伸到传统原型中去”,使我们对文学作品的理解更深广;原型批评高于和不同于其他批评之处正在于“只有原型批评才考虑到作品与其他文学的关系”,[38]它使作品的内在丰富的意义得以在传统的演化中充分展示出来。
当然,弗菜并非无视文学的创新。他谈到了文学史上有两个极端方向,一端是“纯粹的传统”,即传统被反复地使用,原型就得到明显的展开;另一个是“纯粹的变异性”,那里有一种故意要标新立异的意图,这样就自然出现了将原型遮掩起来或晦涩化的做法”。但弗莱同时认为,这“两极免不了要相逢”,而这样“反传统的诗立即反过来成了传统”;而“介于这两极之间,传统从最清晰到最隐晦”[39],但原型批评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和途径来揭示不同作品与传统之间的不同联系。
总的说来,弗莱的原型批评实质上是把文学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研究的批评模式。当然,弗莱在阐述其原型批评理论时并未把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分开,尤其是在其代表作《批评的解剖》一书中,他从五个层面——从微观到宏观,即字面层面、描述层面、形式层面、原型层面和普遍层面——对文学进行了分析。在《批评的解剖》中,弗莱分析或评述了几百部作品,然而他的兴趣并非要“细读”这些作品,而是要通过分析这些作品去研究文学作品的类型或“谱系”,并通过这种研究去发现潜藏在文学作品中的人类的文学经验。弗莱正是从整个文学现象出发,通过对文学的整体研究,建立起他的原型批评理论的。
四原型批评的方法论
从以上分析可见,弗莱的原型批评美学,在方法论上是很有特色、很有创造性的。
首先,他的运用原型系统对文学作品作整体考察,本身就是一种宏观的方法,他的微观分析是服务于客观把握的。弗莱把这种宏观方法称之为“站后些”(standback),这是相对于新批评的“近观”或“细读”(cl)以及现实主义的内容批评方法而提出的。他以赏画的近、远来比喻这些文学批评方法的区别,他说:
赏画可以近观,细辨画家的笔法和刀法。这大致上相当于文学方面新批评派对作品的修辞学分析。离画面稍远一点,便能够清晰地看到构思,这时观察到的是表现的内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在“读画”。观赏荷兰的写实派绘画这是最佳距离。再远一点,就愈见其整体构思。站后些看圣母像,我们只能看到圣母的原型……同样,在文学批评中,我们也常需要“站后些”来观赏作品,以便发现其原型结构。[40]
这里,“站后些”,就是远观或者宏观,它略去作品和细节,却能发现作品与作品、与传统之间的原型结构和联系。他举例说,对斯宾塞的《无常篇》“站后看”,就能看到与《旧约·约伯记》开篇相同的“原型”;对托尔斯泰的《复活》、左拉的《萌芽》等小说“站后看”,便能发现书名暗示的创世神话的原型;等等。这种宏观研究的方法比起新批评方法来确有其抓住文学作品整体、系统关系的优点。
其次,原型批评在方法上注重学术性和科学性。弗莱曾把文学批评分为两类,一类为“学术式”批评;另一类为“审判式”批评。他赞成前者,而贬低后者。在他看来,“审判式”批评只够“书评”水准,批评家忙于当“审判官”,对作品匆匆下价值判断,而缺乏知识和文学经验的积累,同时,其判断往往受制于批评家的个人趣味,常带任意性、偶然性,而较少带科学性和学术性;相反,“学术式”批评则尽可能客观细致地归类、梳理和系统描述,因而有助于知识的积累和文学经验的拓展,而且较少主观、片面性。这种批评属于科学领域,科学性、学术性较强。弗莱把原型批评置于学术性批评一类中。从弗莱所进行的原型批评的一系列实践中可以看到,他始终把注意力放在对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可交际的原型性意象、主题、人物、象征、叙述程式乃至文体进行梳理、归纳、辨识和扫描,把对个别作品的研究扩大、提升到揭示普遍性、共同性、稳定性和规律性的高度,大大提高了文学批评的科学性和学术性。原型批评的这种方法,表面看来主观判断较少,实际上正有利于文学发展客观规律的揭示,因而更具科学性。
再次,原型批评的方法体现了论与史、逻辑与历史的统一。这在方法论上达到了较高的层次。如前所述,原型批评强调把单个作品放在文学整体即作为文学历史的传统长河中加以考察,从中寻找文学发展中有规律性的关键因素,这就是“原型”,正是原型的不断置换变形,构成了整个西方文学传统和全部西方文学史,也正是对文学原型的探讨和揭示,使作为一种文学理论的原型批评能用原型范畴(论)来研究文学发展的内在贯穿脉络和线索(史),达到两者的统一。正如弗莱所说:“一个原型,应当不仅是在批评中起统一作用的范畴,而且本身就是整个(文学)形式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直接把我们引向这样的问题:文学批评技巧的分析,已将我们带到文学史这一范围。”[41]这里,弗莱已自觉地把“原型”范畴本身看成逻辑(原型批评的理论范畴)与历史(文学史)的统一(成为文学形式发展的有机组成部分),因而其整个原型批评理论在方法论上达到了论与史的统一。应当说,在文学、美学研究中原型批评方法达到了较高的境界,对此,我们应当给予足够的重视。
总的说来,弗莱及其原型批评美学对当代西方美学作出了重要贡献,主要是:
第一,弗莱将文学作为整体来考察,注意观察文学本身的运动发展规律,对我们认识文学的本质、起源、发展和演变有较重大的意义。
第二,弗莱将文学批评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不仅考察各种批评之间的关系,而且考察文学批评与其他学科之间的关系,这种“批评的解剖”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批评的功用,有助于建立科学的文学批评美学。
第三,作为对新批评的反拨,弗莱将文学作品置于一个更大的文化背景中去考察,使我们能够克服狭隘的思维方式,克服极端形式主义的倾向。
第四,弗莱对文学形式的区分,为我们清楚地勾勒出文学形式文化的主流,使我们对西方文学的全貌有一个总体认识。
第五,弗莱的原型批评为观察文学世界提供了新视角,为分析文学作品提供了新方法。
原型批评理论不足之处首先在于,它认为文学艺术只源于原型,否认社会生活是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这在根本上是错误的;其次,它虽注重文学的总体性研究,但却忽视了具体文学作品的审美结构和审美功能,因此,在弗莱那里,文学作品丧失了个性,至多是原始文化的继承,这显然不符合世界文学发展的实际;再次,弗莱用自然界的循环规律来解释文学形态和文学发展史,如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与喜剧、传奇、悲剧和讽刺四种叙事模式对应起来,虽然不乏创新之意,但实质上,这是用异质同构的方法来整理文学现象,带有很大的主观性、机械性和形式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