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与无限(第2页)
在道德生活方面,他认为欢乐过多反使人不快;一种德行过度只有在另一种相反的德行也过度时才是好的,否则就是坏的。例如,极端的勇敢要和极端的仁慈并行才是好的,不然就是坏的。
在这些论述中,可以区分出两层含义:一是涉及事实方面的,即中道是人的实际状况,是一个事实。正如帕斯卡尔所说,自然把人那么妥善地安置于中道,以致我们如果改变了一边,也就改变了另一边。这和帕斯卡尔关于人在自然界处于一个中项,处在中间的地位的思想是一致的。而除了自然之外,另一个造成中道的原因就是人们自己,是大多数人确定了这一点。大多数人的行为,自然而然地标示出一个中道而显示出两个极端,因而攻击走极端的人。而当帕斯卡尔谈到人的伟大就在于把握中道时,他可能想到的是:人既伟大又悲惨。这也是一种中道,而且对人来说是最根本的中道。他离上帝不太近又不太远;既没有达到上帝,又不是完全没有够着上帝的可能;他既是堕落的又不是永远沉沦,还有得救的希望,对于帕斯卡尔来说,脱离了这种中道也就是脱离了人道,脱离了人的实际状况。所以伟大远不是脱离这种中道,而是要认识它,从它出发。
第二层含义是涉及价值方面的。中道不仅是一个事实,而且有其价值的方面,即中道在某种意义上对于人是好的,尤其在人的日常生活中,在人的理智和道德方面的活动中。帕斯卡尔谈到,绘画透视学规定了一个最好的观察中点;然而,在真理上,道德上,有谁来规定这样一个点呢?他觉得要守中道,找到中点,但是,这个中点究竟怎么确定呢?他认为走极端是容易的,而守中道是困难的。
实际上存在着两种中道:一种是辩证的中道,另一种是死板的“中道”;一种是事后,在两端得到充分发展和表露之后自然达到的中道(中道只有对照两端才能显示出自己),另一种则是事先就窒息发展,根本不知何为中道就硬性规定一个点为“中道”;前一种是在运动中的中道,它的中点实际上不是一个不动的点,不是像一盏电灯,而是一个动来动去甚至从这端突然跳到那端的火把,正像帕斯卡尔所比喻的。后一种所谓“中道”则是凝固不动,死守一点的中道;前一种是具体的,包含有丰富内容的中道,后一种则是抽象的,贫乏空洞的“中道”;前一种扬弃了两端的缺点,是比较高水平的和深刻的中道,后一种只知硬性地排斥两端,因而反倒常常是比某一极端水平要低得多的、十分浅薄的“中道”。因此,我们可以说,前一种中道是真正的中道,也是相当难于达到的中道;后一种“中道”是虚假的“中道”,也是相当容易和省力的“中道”。后一种“中道”实际上也是一种极端,它比那种有利于发展的极端更对立于真理和公正。
在这个意义上,帕斯卡尔所相信和服膺的是前一种中道,是一种带有相反相成、两极相通特征的,具有辩证意义的中道。它不是死守一点,而是力图同时充满或运动于两端之间的全部空间,因而帕斯卡尔赞美把极端勇敢和极端仁慈集于一身的人,远甚于赞同既不太勇敢也不太仁慈的人,同样,他认为天然无知与有学识的无知两极相通,而介于两者中间的“半桶水”却自命不凡,假充内行,让人讨厌。而当他谈到人最根本的中道时,也不是简单地把人看成是“中不溜儿”,而是说人既非常伟大,又十分卑鄙。说伟大,是超凡脱俗;说卑鄙,是禽兽不如。所以在这一种中道的意义上,帕斯卡尔有关中道的思想与他力求无限、彻底的精神并无冲突,而且,这正是帕斯卡尔高出许多直线和单面性思维的思想家的地方。当然,中道的思想不是他思想中最重要的一面,推动和决定着他主要的思想趋向的,还是他那种力求无限和彻底的精神。
然而,人在追求无限中却不断遭到挫败,帕斯卡尔下面的一段话也是非常著名,常常引起现代人强烈共鸣的:
我们是驾驶在辽阔无垠的区域里,永远在不定地飘移着,从一头被推到另一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为我们停留。这种状态对我们既是自然的,又是最违反我们意志的;我们心中燃烧着想要寻求一块坚固的基地与一个持久的最后据点的愿望,以期在这上面建立起一座能上升到无穷的高塔,但是我们整个的基础破裂了,大地裂为深渊。[9]
这段话鲜明有力地概括了人在追求无限时的空虚失落感和孤独无依感,他要达到无限,就必须有一块坚固的基地和持久的据点,可是他却找不到自己的立身之基和行为之本,他寻求家园却感到无家可归,他寻求安定却到处漂泊。如果人不追求无限,这些情况可能对他来说处于遮蔽状态而不为他所知,而当他要追求无限时,这些情况就处于无蔽状态,十分清楚、鲜明地显现出来了。这一切都有赖于他是否能脱出日常生活的繁忙而追求一种无限和不朽。所以,帕斯卡尔说他要在没有被说服皈依上帝者中间区别两种人,一种是那些竭尽全力求知的人,另一种是对之毫不介意而生活下去的人。他说我们对这两种人都要可怜,但对前一种人是由悲悯产生的可怜,对后一种人是由鄙视产生的可怜,前一种人离上帝尚近,后一种人离上帝尤远,因为前一种人心中还燃烧着一种力求无限的精神,而后一种则安于或昧于他们的有限。帕斯卡尔说,后一种人对于涉及他们的本身,他们的永生的事竟采取这种粗疏无知的态度,“这使我恼怒更甚于使我怜悯”,他问道:难道他们竟看不到欢乐虚妄、苦难无穷、而死亡必临?
在这方面把帕斯卡尔与伏尔泰两人再做点比较是很有意思的。伏尔泰恰恰认为,我们应该满足于人所有的一切,不必因达不到绝对就悲观失望。他批评帕斯卡尔的《思想录》时说:“我们不应当因为人类不能认识一切,就阻止人类去寻求于自己有用的东西。让我们考察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罢。”[10]针对帕斯卡尔所说人的生命是短促和不幸的,他说:“与其因为不幸和生命短促而自怜,不如为我们的幸福和长寿而惊喜。”[11]
这是一个幸福论者,一个功利主义者对一个神秘主义者,一个鄙弃功利者和反幸福论者的驳斥。他所赞扬的恰是帕斯卡尔要极力否定的,他所满意的恰是帕斯卡尔所不满意的。
伏尔泰代表一种大多数人生活的常识和理性。他们满足于有限的人生,并希望从中为人类尽可能地获取各种各样的欢乐和幸福;而帕斯卡尔代表的却是少数人对于无限、彻底、大全的渴望,这种渴望非突破人生和现世不可。帕斯卡尔说,人还有局限性,人还没有达到与上帝同在(无神论者会说人还没有成为上帝),而伏尔泰则说:“就让我们满足于人所具有和人所能做的一切吧!”
满足于无限的人是乐观的,而要追求无限的人则常常陷入悲观,他环视宇宙,宇宙沉默;他仰望苍天,苍天不语。他以自己这样一个有死之身,除了想象有一个上帝,还能有什么能到达无限乐观和永恒希望的道路呢?而当他走到这一步时,当他感到痛苦和恐怖时,他就离上帝近了。当他感到孤独无依时,就是他要向上帝求助的时候。这就是帕斯卡尔真实的思想历程,也正是他自己所说的他的皈依之路:
看到人类的盲目可悲,仰望着全宇宙的沉默,人类被遗弃给自己一个人而没有任何光明,就像是迷失在宇宙的一角,而不知道是谁把他安置在这里的,他是来做什么的,死后他又会变成什么,[12]他也不可能有任何知识;这时候我就陷于恐怖,有如一个人在沉睡之中被人带到一座荒凉可怕的小岛上而醒来后却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办法可望离开一样。因此之故,我惊讶任何人们在这样一种悲惨的境遇里竟没有沦于绝望。我看到我周围就有一些类似性质的人,我问他们是不是比我懂得更多,他们告诉我说不是,因此之故,这些可怜的迷途者就环顾自己的左右,看到了某些开心的目标,就要委身沉醉于其中。就我而言,我却无法沉醉于其中,并且考虑到还更有多少迹象都在说明,除了我所看到的之外还有着另外的东西,于是我就探索是不是这位上帝全然不曾留下他自己的某些标志。[13]
于是,他就出发去寻找他的上帝,去寻找永恒和无限。二百年后,克尔恺郭尔针对他所处的时代也说过类似的话:“无论如何,时代在最深刻的意义上所需要的,可以只用一个词完全和充分地表达出来,它需要……永恒,我们时代的不幸正是这一点,它不变成什么别的,而正是时代、暂时,而不耐烦听到任何永恒……”[14]
这正是现时代的悲剧?
[1]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第7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
[2]《思想录》,布码206,拉码201。
[3]《思想录》,布码194,拉码432。
[4]《思想录》,布码72,拉码199。
[5]《思想录》,布码72,拉码199。
[6]《思想录》,布码121,拉码663。
[7]《思想录》,布码72,拉码199。
[8]《思想录》,布码378,拉码518。
[9]《思想录》,布码72,拉码199。
[10]伏尔泰:《哲学通信》,第14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
[11]伏尔泰:《哲学通信》,第134页。
[12]在伏尔泰那里,这也是简单明白的,他引用了一句古罗马格言:“人死后将变成什么?变成诞生前那样。”
[13]《思想录》,布码693,拉码198。
[14]克尔恺郭尔:《观点》,第110页,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19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