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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皈依之路(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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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橄榄园,或者说,这一人迹罕至、人们鲜能达到的独特的、彻底的、意蕴深远的精神境界又是仅靠自己达不到的,而必须借助于耶稣,借助于某种宗教情感和信念才能达到。宗教对于人们有着不同的意义:对一些人来说,它是一种给予,一种安慰,乃至一种信奉者希冀从中获得某些实利和好处的东西,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它是一种奉献,一种牺牲,一种可以用来使自己的精神飞升达于极高境界的东西,一种使他们完全忘记了自我的东西。因此,在前者是自然地接受的东西,后者则是通过痛苦的追求才得到的。前者接受宗教也许只是因为诞生在有宗教传统的家庭或者宗教占主导地位的国家,而如果他们生在一个无神论占统治地位的国家,他们大概也会欣然接受无神论。他们在信教的过程中大都使他们的信仰与他们的生活相安无事,心中不起风暴,精神不曾升华。而后者则全然不同,他们都曾经历过激烈的痛苦和追求,他们或者是从表面的信教转入内心的皈依(如帕斯卡尔),或者是从猛烈地反对转入热烈地信奉(如圣保罗),但不管怎样,他们共同的特征是内心都经历过大地震;而且一经相信,就彻底地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极其真诚恰和某些信徒的虚伪形成对照,他们的极其热烈和彻底也和许多信徒无动于衷、折中调和形成对照。

宗教圣徒是值得研究的一种现象。从某个方面看,早期基督教的历史就是一些圣徒和殉道者的历史。正是这些圣徒和殉道者帮助基督教从心灵上征服了众人,使他们的宗教从一个似乎很快就要湮没无闻的小教派发展为一个长久支配人们心灵的大宗教。宗教代表着人类一种超越的渴望,一种力求无限和彻底的精神。它帮助造就了一些圣徒,一些独特的心灵,一些使后人看到人类精神可以怎样飞翔的范例。有没有这样一些范例是大不一样的,即使他们寥若晨星,在如漆的黑暗中却是某种巨大的安慰。宗教通过他们展示了一种本来就潜藏在人心中的一种力求无限和彻底的精神,使人们不断试图突破自己精神上的局限。这是人的精神,但却是想成为神的精神!

帕斯卡尔相信自己,相信个人,这一点后来被丹麦哲学家克尔恺郭尔发展了,克尔恺郭尔也认为:只有在个人那里才有真理,才有信仰。我们可以将其与帕斯卡尔的观点作一比较。

克尔恺郭尔和帕斯卡尔有许多相似之处。比方说,他们都主张从心灵去接近他们的上帝,基点都放在个人上;都强调宗教中非理性和反世俗的因素。克尔恺郭尔也是在一个富于宗教气氛的家庭中长大,也有过一段短暂的世俗的(他称之为“美学的”)生活方式的时期;他们都终生未婚,中年即逝;都有过长期痛苦、紧张地探求自己的上帝的过程,著述风格也都是非体系和非思辨的。

克尔恺郭尔的父亲幼年贫困,曾经有一次由于愤激而跑到山冈上诅咒过上帝。这件事像一个巨大的梦魇一样纠缠了他父亲整整一生,再加上其母和六个兄妹中有五个先后死去,克尔恺郭尔生长的家庭气氛是十分忧郁、深重的,充满着恐惧不安和要求赎罪的因素。克尔恺郭尔在大学中曾度过几年尽情欢娱的生活,后专事写作,心情也日益孤独、紧张、痛苦。他与大众、教会都发生过激烈的冲突,最后终因心力衰竭猝然去世。

克尔恺郭尔的皈依之路是非常个人化的。而且,由于时代的关系,由于对黑格尔体系的强烈反对,他更为强调个人在信仰上的中心地位和关键性。他认为一切普遍、共同的东西都是虚幻的。比方说,基督教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幻相”,只有在孤独的个人那里才有真理,才有意义。因为只有孤独的个人才能与上帝发生有意义的联系。反之,没有上帝也就没有通向个人自我实现的道路。“存在”总是意味着特殊、个人的存在,再没有比个人更复杂的。一切概括都是简单化。真善美根本上都属于每个人的存在,都统一于不是在思想中而是在存在着的个人。

克尔恺郭尔进一步强调个人的选择,他提出了一个“三阶段说”,明确地把选择作为实现超越和飞升的基本条件和手段。这三个阶段,或者说三种生活方式是“美学阶段”“伦理阶段”和“宗教阶段”。“美学阶段”是生活的感性方式。处在这种生活方式中的人是感性的人,其特点是尽情地寻欢作乐,领略生活中各种美好的东西,如拜伦笔下的唐璜。但是,处于这一阶段的人也有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糟糕的,从而失望、怀疑、苦恼,如歌德笔下的浮士德。

“伦理阶段”是生活的理性方式。处于这种生活方式中的人是理性的人,这种人对外在的成熟、享受持漠视态度。他遵循确定的道德规范,履行严格的义务,能够合理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与欲望。其代表如苏格拉底,他服从理性、遵守法律,为了城邦的法律,宁愿死亡而不逃亡。但伦理的人总处在冲突之中,处在与美学阶段和宗教阶段的人紧张敌对的状态之中。这是一种中间状态,悬浮状态。克尔恺郭尔认为,只有当人认识到人在任何时候,精神都不是自足和完美的,意识到他生来就是有罪的,这时具有伦理思想的个体才能找到从自己的矛盾状态中摆脱出来的道路,才能转入第三阶段——“宗教阶段”。

“宗教阶段”就是生活的一种内在的宗教方式。处于这种生活方式中的人是宗教的人,它必然要冒犯人的理性。“孤独的个人”在这种宗教的存在中挑选自己作为上帝面前的罪人,由此他加入同超验的上帝的对话,并在对话中找到自己的“自我”,通过悔改而确认自己的存在。克尔恺郭尔认为:只有宗教的人才是完全和充分的人,其代表是《圣经》中久经磨难的约伯。

选择则在这三阶段的联系中扮演了一个主要角色。从美学的或伦理的阶段神秘地进入宗教阶段,是通过个人纯粹主观的选择完成的。信仰是依赖个人意志的抉择,而不依赖论证。这种选择是个人的,是至高无上的,是无任何依托的,是一种神秘、突然、积极和超理性的精神行动。

克尔恺郭尔的“三阶段”说与帕斯卡尔“三次序”说既相当接近,又有许多不同。这不仅表现在帕斯卡尔那里还是萌芽的东西,在克尔恺郭尔已经长出枝条,而且表现在其中加进了属于克尔恺郭尔所处的时代和他自己的一些新内容。克尔恺郭尔比帕斯卡尔更强调人的生活中伦理和宗教的一面,更强调个人和选择的意义,也更带有一种痛苦、悲观、失望的阴郁色彩,似乎人到克尔恺郭尔那里已被逼到了绝境,没有了退路。对上帝的呼喊也就更为惨痛、悲切和紧迫。在这二人的皈依中,我们在帕斯卡尔那里感受到的主要是一种默默而深沉的悲哀和静静的忧伤;而在克尔恺郭尔那里,我们却感受到了一种猛烈的挣扎和惨痛的呼喊。

最后,我们再略微谈一谈帕斯卡尔对于宗教的直接辩护和证明,他的《思想录》本就是要写成一部辩护书,最早触动他思考的则是奇迹。但最初的东西并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实际的情况也许倒是相反,所以我们不妨把它放在最后。但这些辩护和证明仍然有助于建立和巩固信仰。如果说上述独特的心灵皈依方式更适合于少数人的话,那么,奇迹、预言、仪式、组织、传统等方式则可能对大多数人更起作用。

帕斯卡尔所服膺的上帝是耶稣基督。他所皈依的是基督的宗教。他认为可以通过各种途径来证明宗教:通过道德、学说、奇迹、预言、象征;通过其组织本身、圣徒、犹太民族、永恒性等。而从其思想材料上看,他对基督宗教的证明主要是根据圣经,根据新约和旧约。

先从奇迹开始。“奇迹就是超出人们所能运用于的自然力量手段之外的一种作用。”[8]耶稣会认为只能根据教义、学说来判断和辨别奇迹。帕斯卡尔则认为反过来也可以用奇迹来辨别学说、教义。奇迹有真有假。我们不要因为有那么多的假奇迹,就认为根本没有什么真奇迹。倒必须说,既然有那么多假奇迹,所以就必定有真奇迹。同样,有假宗教存在也正好说明有真宗教存在。基督教不是唯一的——这恰是它为真正的宗教的证明。真奇迹为真宗教做出证明。真理是奇迹的主要目标。奇迹甚至可以说是宗教的一个支柱。它使人既在灵魂也在肉体上信服。

所谓“预言”,在帕斯卡尔看来,也就是不用外在的证明而以内心的直接感受来谈上帝,即以直觉来预告上帝。他认为对耶稣的最大证明就是预言,也正是在这方面,上帝准备得最多,创造了无数先知。四千年里有许多人预言耶稣基督要到来,有整整一个民族在宣告他。我们有旧约和新约两部圣书,要一举证明这两部书,只需看一看其中一部书的预言(《旧约》)是不是在另一部书(《新约》)中得到了实现。耶稣基督是新旧两约都期望的。旧约期待他,新约以他为典范。我们要检查这些预言就必须懂得这些预言。全部的问题就在于它们具有两种意义,有明显的意义和隐蔽的意义。旧约是象征性的,是一套符号、密码,在表面的愚蠢笨拙中含有神秘、深刻的意义。耶稣基督及其使徒教我们认识了这些符号的隐蔽意义,揭开了真精神,教给我们以真谛。

帕斯卡尔还用犹太民族来证明耶稣基督,他认为,上帝故意造就犹太民族,使他们成为圣书的守护者,虽然他们并不理解这书。他谈到犹太民族的古老、优异、持久不灭,以及完美的法律;谈到犹太民族后来的悲惨境况和持久生存的矛盾,认为这正是为了证明耶稣基督,即他们因为曾把他钉于十字架上而沦于悲惨,而又一直持久地生存着以便做出证明。因而,尽管生活悲惨与继续生存两者是相反的,他们却不管自己的可悲而继续生存着。他认为真正的犹太教与真正的基督教是同一个宗教,是认识同样的上帝。基督教是这样的神圣,以致另一种神圣的宗教(犹太教)只不过是它的基础。

帕斯卡尔注意到圣书中包含着的许多矛盾,许多互相冲突的东西。因此他认为,要理解圣书,证明圣书并非荒谬,就必须找到一种意义。这种意义可以协调全书所有相反的东西,协调相反的章节,而不是仅仅能协调其中的一些或许多章节。而这种意义就在耶稣基督那里,因为信仰中包含许多看来似乎矛盾的真理的原因是,耶稣身上具有双重的性质,异端就在于只见其一,而驳斥的办法就是教以全部的真理。帕斯卡尔认为一切矛盾都可以在耶稣基督中得到协调与和谐,正像每个作家都具有一种使其作品一切相反的章节都得以协调的能力一样。

帕斯卡尔还谈到基督教的永存性也证明了它自己,说基督教曾多次濒临毁灭的边缘,又多次被扶起,它的久存不衰说明了它是真的宗教。

总之,帕斯卡尔热烈地为基督教做出了许多辩护和证明,这些证明看来并不是他的思想中最有生命力的部分。它们离人的生命、存在较远,它主要是对一些外在、表面的东西的辩护。而当我们注意到他说的一些颇有点强词夺理的话中留下的**的痕迹,不禁会感叹**的力量是多么的巨大,**能使人有力,但有时也能使人变得盲目。

[1]见《圣经·以赛亚书》:“你实在是自隐的上帝。”

[2]《思想录》,布码229,拉码429。

[3]《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第7节。

[4]《思想录》,布码245,拉码808。

[5]《思想录》,布码528,拉码212。

[6]《思想录》,布码792,拉码499。

[7]《思想录》,布码553,拉码919。

[8]《思想录》,布码804,拉码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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