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柠檬水与甜甜圈(第1页)
鹿冉苒骑她的红色公路车回家,经过一个公园,两个加油站和四条商业街。等红灯的时候她看了眼街边大楼顶部矗立着的可乐广告,广告牌的金属边框借着太阳想让她低头臣服,她不服输地盯着对抗,生理泪水立刻替她求饶。
她住的地方没有停车库,没有冷气森严的大厅,也没有24小时在线的保安。她把车锁在外立围墙的铁栏杆上,用旧了的链条锁和栏杆互相摩擦,铁锈与铁锈之间的啮齿声不是太悦耳。
鹿冉苒不喜欢坐电梯,一个金属箱子,拉上来按下去,像断头台。她沿着后墙上外置的消防楼梯往上爬,路过一台洗衣机尸体,踩过四五个纸箱,转过四道弯,终于站在了通往自己家的走廊入口,她反手按下下压锁扣的门把手,年久失修的阻隔门发出剧烈的抗议声。
这一天,到目前为止的一切都让她觉得疲惫。
她打开房门,昨晚走前忘记打开空气净化器,老公寓的霉味抢占高地,鹿冉苒已经想不出该用什么表情来发泄情绪。她径直走向冰箱,一大瓶矿泉水和包装好的柠檬浓缩汁整齐排列,冷色的保鲜灯下像手术室里一排排配好的药剂。
她按照顺序拿出最前面的那一小罐浓缩汁,必须要先倒进杯子里,再像喝红酒似的晃一晃,然后才能拿出冰镇好的矿泉水,倒入量杯,不多不少,不需要搅拌,也不用等待溶解,她用右手捏住玻璃杯的下半部分,像吸血鬼摄入血液那样茹毛饮血地倒进食管里。如此步骤,一步都不能改变。
工业时代的产品往往精准到无趣,她一口气喝掉让她感到安慰的这种柠檬水,在心里确认这种安全感没有变质也没有减弱。这样很好,她想,必须要喝不出任何一天的任何一杯和前一天或者后一天的那一杯有何区别,这是一种可以确定的安心。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是否应该勾兑些五颜六色的糖浆,但更多时候她认为可以加入几Shot无关紧要的烈酒。她日复一日地饮用柠檬水,然后日复一日地幻想糖浆与烈酒,接着日复一日地喝下没有任何区别的随便一杯,最后日复一日地告诉自己这样就很好。
她靠在橱柜旁拿出手机,点开通讯软件,有几个人给她发消息。打招呼,约见面,直白的“今晚来一炮吗”也位列其中。都是陌生的头像和名字,可能是昨晚随便加的。
她懒得搭理,任由红点挂着,她找到黎寻的头像给她发通知:“到了。”
“那就好。”回复来得很快,黎寻应该正在看手机。
好?那就?
很平常的一句话,鹿冉苒也不知道自己又在烦什么。
鹿冉苒不想再管聊天界面,点开了朋友圈。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发了点艺术照,半熟不熟的高中同学又在发游艇度假欧洲游。她在信息流里刷了一会,漫无目的,但其实她知道她正期望着懂人心的大数据给她推送些什么。
又往下滑了几条,大数据这回很懂人心地避开了她想看又不敢看的。她放弃了挣扎,从聊天界面找到“那就好”点进去。
黎寻这几天没更新什么,最新的一条还是她最近新出街的片子,她的名字在底下一长串名表里被挂成了副导演。
正准备锁屏,黎寻的消息又来了,她说你想不想吃东西,随附博文一条,是某个最近很火的湘菜馆。鹿冉苒隔着屏幕想象她的语气,应该和那些只是想睡她而故作矜持开场白的人不一样。
湘菜吗。鹿冉苒是申城本地人,一般不吃辣。但她宿醉未过,胃口不佳,食欲减退,急需重口味下饭菜。
她回:看起来不错。可以吃。
“那就等下晚饭去。”下方跟了个表情包,龇牙咧嘴的小猫朝她笑。
鹿冉苒没有再回复,疲劳冲刷着神经,像过度紧绷而又不至于断裂的琴弦。她收拾好厨房,把杯子洗干净,决定把自己也洗洗干净。
老式公寓的花洒也很老旧,只有一个淋浴头挂在上方,水压忽高忽低,水闻起来有一股消毒剂残留的涩味。淅淅沥沥的热水泼洒在她的头顶和身上,带走汗水和泡沫,滑腻的昨晚被焕新成带有天竺葵气息的今天。
洗完澡后她的烦躁感消散了些,再打开手机,那个给她发今晚打一炮吗的头像又弹出一个红点,鹿冉苒点进她的朋友圈,冲浪滑雪阳光浴,冲着镜头笑的这张脸看起来就像会发这种消息的人。
她随手回了个“好啊等下见”,又发过去一个表情包缓和气氛,其实屏幕这头的她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