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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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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直不喜欢太子,这在上京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皇帝不喜欢太子,可他已无别的年长儿子,只能捏着鼻子任用太子,一边用,一边防备,一边妒忌——他自己在治国方面能力平平,最多算个守成之君,可太子与他不同,博闻强识、温文灵秀、知人善任、事事周全,但凡与太子共事过的人,即便不喜欢他,也说不出他的一句坏话。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事事比自己强的儿子,更何况这个儿子从小就与旁人不同,他在他身上得不到一丝作为“父亲”的优越感。无论他怎么打击、折磨、妒忌,这个儿子都像一潭死水,平静地接纳着来自于他的全部负面情绪。

可是现在,皇帝的想法变了。

他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长子。他闻讯便来,走得太急,太子来不及梳洗更衣,衣裳穿得不齐整,前襟甚至还有没擦拭干净的血痕,终于有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和不妥当——

是了,他已有许多年没近距离看过自己的大儿子,几乎忘记自己年轻时是如何倜傥风流,如何急切地盼望能得到子嗣,纳了许多妃嫔,才得到这么个宝玉明珠似的漂亮儿子。

他甚至恍惚回忆起大儿子刚出生那会儿,自己急切地站在屋外,逢生人将孩子从满是血气的产房里抱出来给他看。那么小的一个婴儿,眼睛还瞧不见就冲着他笑……

好像只是一眨眼,在自己怀抱中学舌的娃娃变成了帐中虚弱苍白的少年。易真在得知父亲要来时便命人送来了东宫的印信金册,如今这些东西全都堆在书桌上,匆忙写就的陈情书摆在最上头,白布上洇着星星点点可疑的褐色,和太子襟前的血色一样,直直刺着皇帝的眼睛。

“混账!混账东西!”

他用怒喝掩盖心底的慌乱。这还是他头一回直观感受到长子身体的衰败。原来在他刻意的放任下,这孩子真的已经命不久矣了。

被押着跪在太子床边的三皇子觉得分外委屈:“父皇,我,我……是太子用罗家耶娘的贴身之物和信件威胁我,我气昏了头才……”

“……儿臣惶恐……上不能报父母慈心,下不能教兄弟友悌……”

病榻上的太子咳嗽出声,适时打断了他的话。

“才德荒疏,懦弱无能,忝居东宫,有负君父错爱……自知时日无多,不求财禄福寿……”

皇帝抓起陈情书粗略一看,比起陈情,说它是一份忏悔书反而更贴切——太子自述本人无才无德,以至兄弟不服他的教导、朝臣轻视他的地位,实在愧对父亲对他的宠爱和厚望,不配再做本朝的太子。

“荒唐!你是太子,是长兄,他们不敬君上、不尊兄长,你就该罚他们,而不是在这里对着朕哭!”

太子噤了声,只在枕上默默垂泪。他本就生得美貌,哭又哭得很安静。皇帝一开始还被他哭得有些心烦,可看了一会儿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儿子很有些招人疼惜的资本,哭起来我见犹怜的。

“对不起,阿耶……我知道错了……”

太子一边哭,一边咳嗽,嘴唇、下巴上都是刺目的血。

“求……陛下莫为儿臣……咳咳……怒伤身……”

“对不起,阿耶。玉奴知道错了。”

年幼的大皇子坐在他膝头,小小的手指扣在一起,大眼睛忽闪忽闪着,既不敢看案上写得一塌糊涂的字帖,也不敢看父亲佯作愤怒的脸。

“生气会伤身体。阿耶不要生气,好不好?”

幼童红润白嫩的圆脸倏忽消逝了,只有血,那么多的、红到刺目的血在流,仿佛无穷无尽。

一个人的身体里,到底能有多少血呢?

皇帝眼睁睁看着长子咳血,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太医呢?快些进来给太子诊治!……还有这个混账东西,你大兄好心叫幼弟给你赔罪,还亲自送了东西赔礼,你倒好,反而骂起长兄幼弟来了?!”

三皇子大喊冤枉:“父皇明鉴,他根本不是赔礼!他就是在威胁我啊父皇!”

“咳咳……不怪三弟……是我的错……都怪我疏忽,我该提早说一声……”太子垂泪道。“我想着,罗氏抚育三弟一场,是该……咳咳……该有赏的……又想他们……咳咳……十几年的感情,说不定思念养子……才接……”

他呕血不止,看上去越发苍白,连因为他倒霉的三皇子看着都觉得心惊。

皇帝道:“你好好歇息,此事朕会处理。东宫乃国家安宁之本,太子务必以保全身体为要,废立之事休要再提。”

血脉存疑的三儿子和自己亲生的大儿子。皇帝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取舍。

他降尊纡贵地安抚过太子几句,等太医进来后,他再看向三皇子时,用的已经是看待死人的眼神:“朕之三子易央,不敬君兄,不尊皇父,更兼形容粗鄙、血脉存疑……幽禁含芳苑,无诏不得出。”

三皇子支支吾吾,哑口无言,被一群人客气地“请”了出去。他走后,皇帝和太子相顾无言,很快皇帝也带着侍从离开了。

太子阖目倚回枕上,静静平复了片刻呼吸,问道:“五弟那边如何了?可有受到惊吓?”

“吴王欲来东宫探视,被侍卫拦下了。”

端着汤药的女官恭敬回话。

“给容君的信已命张将军草拟,太傅那头也命人去带了话。那位郑先生需月余才得返程,想来并不知今日之事。此外……孟郎君吵着要来,吾等已领他在西殿小室暂且歇下。”

“嗯。无论何人来探视,皆说孤昏迷未醒,一概不见。”易真想了想。“至于孟郎,他不见到孤,恐怕是不会安分的。叫他现在过来罢。”

他早些时候是真晕了过去,如今清醒,也是姜医师冒险施针所致,咳血便是因为强行清醒伤了根本。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伤痛,一边咳血,一边还在有条不紊地吩咐事宜:“着左右卫率率营卫驻守宫门,非持孤手令者不可擅自出入。明日此时,命冼文学草拟文书,求陛下解除三弟的圈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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