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埋忠魂(第2页)
谢临渊缓缓抬手,一片六角雪花恰好落在他的眉间,他用指尖一抹,又有一片雪花落入掌心,掌心,凉意顺着指尖漫开。他看着雪花在掌心慢慢融化,化作一滴冰水。
掌心的雪水已蒸发无踪。
身后传来脚步声,副将沈策掀帘而出,脸色凝重地抱拳道:“将军,已经是第三日了,粮草和御寒的棉衣还是没到。兄弟们昨晚煮了半锅雪水混着杂粮,再这样下去,别说撑到援军来,恐怕连守营都难。”
谢临渊轻声道:“再派两队斥候去沿途探查,务必找到押送粮草的队伍。另外,把我的棉甲和存粮分下去,先紧着冻伤的弟兄们用。”
沈策没有回答,忽然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像冰锥般扎人,“将军,不必再等了——援军不会来,粮草也不会到。
谢临渊猛地回头,眉峰蹙起:“沈策,你胡说什么?”
沈策上前一步,逼近谢临渊,声音里带着刻意放大的残忍:“他是想借你的手搞垮那些手握兵权的世家——你守边关,世家就得派兵助你,兵力耗在这儿,京中他才能稳坐皇位;他是想让你替他‘免费打天下’,匈奴来犯,你拼死抵抗,他在京城收渔利,既得民心,又除隐患。你以为的‘君臣相得’,全是假的!”
谢临渊的指尖骤然发凉,楚氏从前也曾说过,谢家兴于皇帝荣宠,亦必随帝王凉薄而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平常百姓家,乃世家宿命。这些道理他都懂。可终究不愿相信那个少时与他共经患难、同历生死的人,会用“君臣”二字,将过往情分拆解得干干净净,会用“权衡”一把,将他与谢家都算进帝王棋局的弃子之列。也终于明白大嫂那天为什么那么生气了。那不是怒,而是对帝王家共苦易、同甘难从无“例外”的无奈。
掌心的雪粒化得更快,冰水顺着指缝往下淌:“你闭嘴!”
沈策截断他的话,从怀中掏块令牌,“这是属下昨日截获的密信碎片,上面写着‘暂压粮草,待谢部与匈奴两败俱伤’——将军看清楚!他要的不是你赢,是你和匈奴同归于尽!你还在等他的援军?你还信他那句‘亲自来援’的鬼话?”
谢临渊盯着那令牌,只觉得耳边的风雪声骤然变大,连呼吸都带着疼。他想起慕容景在寝殿里在他耳边,低声说“子默,你且放心去。待西北第一场雪落,朔风刚过眉梢时,我定来迎你了。”,想起自己信誓旦旦对弟兄们说“陛下定会派兵来”,如今却被沈策的话戳得遍体生寒。
“你……”他喉间发紧,“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沈策冷笑一声,往后退了两步,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不是己方斥候的动静,而是匈奴骑兵特有的铁蹄声。他抬手拢了拢衣领,声音里满是决绝:“属下不想再跟着一颗没用的棋子送死。阿古拉许了属下高官厚禄,比跟着你守着这等死的营盘强。”
谢临渊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还没缓过神,远处的厮杀声已骤然炸响——匈奴的铁骑如潮水般涌来,红色的血溅在雪地上,像绽开了一朵朵妖异的花。
他提枪迎上,枪尖挑翻一名敌兵,余光却瞥见沈策策马退到了阿古拉身边,两人隔着数步低语,显然早已勾结。待谢临渊与阿古拉厮杀至一处,阿古拉忽然收了刀,隔着两马的距离高声道:“谢临渊,投降吧!你的援军不会来了,况且听说你们的粮仓早就用光了,你坚持不了多久了。你看,连你最信任的副将都弃你而去,你的陛下更是早就舍了你,何必再撑?”
“一派胡言!”谢临渊怒喝,枪尖直指阿古拉,“陛下不是那样的人,你休要挑拨!可汗还是操心你自己的退路吧,我大晋的援军岂是你能预料的。”
“挑拨?”阿古拉仰头大笑,眼神里满是讥讽,“不要再自欺欺人,先皇救你是为了制衡权臣,你现在的陛下待你好,是为了借你耗死世家、打退匈奴。他跟你说的‘亲自派援军’,不过是哄你卖命的戏词!你看,援军在哪儿?粮草在哪儿?”
谢临渊持枪的手猛地一颤,沈策的话、阿古拉的嘲讽、营中弟兄饥寒交迫的模样,在他脑海里翻涌。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粮草迟到三日,援军杳无音讯,沈策的背叛与“证据”,似乎都在印证“他被利用”的事实。
“一派胡言,陛下心怀天下,岂会置边关将士于不顾,岂会置天下百姓于不顾。休要再此挑拨。”
“拉倒吧,”阿古拉不屑地嗤笑,“朝廷喂不饱你的马,圣旨也救不了你的兵,何况是那个要靠你稳固皇位的皇帝。他早就把你当成弃子了!不如到我这儿来,我定扫榻相迎。”
话音未落,谢临渊已策马冲上前,枪风裹挟着雪粒,直逼阿古拉面门:“我谢临渊生是大晋人,死是大晋鬼,岂会降你这蛮夷之辈!今日便让你看看,我大晋将士的骨气!杀——”
“哈哈哈!”阿古拉仰头大笑,眼神里满是讥讽,“听闻传言,将军圣眷正浓呀!看来,对那皇帝真是用情至深呀,可惜呀!那年轻的皇帝终究觉得皇位更重要。”
匈奴士兵齐齐上阵,“生擒谢临渊。”
枪尖与弯刀碰撞的脆响在风雪中炸开,谢临渊的玄甲已被血浸透,半边袖子耷拉着,露出的小臂上划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珠混着雪水往下滴,落在马镫上结成薄冰。他望向东南方,京城的方向在风雪中模糊不清,慕容景的脸、那句“必亲自来援”的承诺,与“被利用”的疑虑反复撕扯,让他心口的疼比伤口更甚。
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沈策甚至亲自引兵冲来,一箭射向谢临渊的后心,幸而一名亲兵舍身挡下,当场倒在雪地里。剩下的十几个弟兄也都带着伤,兵器上的缺口越来越多,却依旧紧紧围着他,用身体筑成最后一道屏障。
阿古勒住马,看着眼前只剩残兵的阵仗,眼中满是胜券在握的得意:“谢临渊,你看,你的弟兄快死光了,你的陛下不会来,你的副将背叛你,还不认输?”
谢临渊猛地咳出一口血,血落在雪地上,瞬间被新雪覆盖。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手中的长枪却依旧挺直,指向阿古拉的方向。身后的弟兄们也都拄着兵器起身,哪怕腿已站不稳,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惧色。
“今日便是战死,也要拉着这些蛮夷垫背!”谢临渊的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他仍有疑虑,仍想不通“被利用”的真相,但身为将领,守护边关、护着弟兄的责任,比个人的委屈更重。
话音落,他率先策马冲了出去,枪尖刺破风雪,直扑阿古拉。身后的弟兄们也跟着呐喊冲锋,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护着将军,护着身后的大晋河山。
长枪终于撑不住力道,“哐当”一声砸在雪地上,枪杆上的血冻成了暗红的冰碴。谢临渊踉跄着从马背上摔下来,单膝跪地,玄甲与雪地撞击的瞬间,溅起一片细碎的雪粒。
他的左臂早已抬不起来,伤口处的血浸透了布条,在雪地里晕开一片深色。阿古拉的人马围了上来,弯刀的寒光在他眼前晃过,却没再上前,只等着看他束手就擒。
谢临渊缓缓抬起头,雪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成水,模糊了视线,却没遮住他眼中的决绝——他仍念着慕容景曜的好,仍不愿相信“一切都是利用”,可沈策的背叛、粮草的空缺、援军的迟到,又让他无法完全释怀。
他右手死死攥着腰间的短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笑:“想擒我?痴心妄想。”
“我谢家满门忠烈,绝不被俘。”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话音落时,他猛地抬手,短刀出鞘的寒光闪过,随即狠狠抹向自己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溅在身前的雪地上,红得刺目。
他身体晃了晃,最终重重栽倒在雪地里,眼睛却还望着东南方向——那是京城的方向,是慕容景所在的方向。
朔风卷着大雪,很快便落在他的身上,似要将这抹含着误解的忠魂,永远留在这片他誓死守护的边关土地上。
他终究还是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