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当时已惘然(第3页)
李成安道:“他是钱庄伙计张平的父亲。前些天张平出了事,和外人勾结想抢钱庄运银的镖车。这事三管家是知道的吧?”
宋夜痕点头:“我的确知道。那件事情并未成功,贼匪也都被擒获,那张平在混乱中已遭衙门的捕头当场打死了吧?”李成安附和:“可不正是如此了!但张平的父亲却不肯承认此事,只说自己的儿子是为了保护钱庄,殉了职,想要钱庄给他一笔赔偿。当时二管家一口便将他回绝了,这会儿也不知他从哪借来的胆子,竟然喊着要替儿子讨回公道,否则便挨个地烧掉咱钱庄在霜天的铺子。”
“他竟如此蛮横?”宋夜痕蹙起了眉,若有所思。他知道事态紧急,非得立刻解决了不可,看眼下这雨势湍急,夜深天寒,再想完颜松也忙碌了整日,若自己有把握解决的事情,其实并不需要打扰到他,便对李成安道,“老爷想必已经歇下了,不好再去烦扰到他,我随你去素临街。”
李成安问:“要知会二管家吗?”
宋夜痕想了想,道:“张平的父亲恼恨贺大哥拒绝了他的要求,只怕他这会再看到他,更是没法再冷静下来了,暂且不必通知他吧,我想,这件事情我还能平息。”李成安看宋夜痕如此笃定,也素知他智勇双全,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松下来,连忙替他备了马,让他骑着趁夜色往素临街赶去。
经过一番谈判,那闹事的张平的父亲终于服了软,连火折子都没有擦亮一下,便弃甲投了降。但宋夜痕看张父可怜,便私底下偷偷地塞给他一些银票,叮嘱他切不可再胡乱寻思,又钻了牛角尖。
张父握着那叠厚厚的银票,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忽然间老泪纵横,最后终于说出,他其实是知道张平与匪徒串谋的,但他思量着自己连惟一的儿子也失去了,只怕晚景凄凉,因而拼死想谋些利益,但他看宋夜痕不仅不将他送官就办,还对他施以援手,他无地自容,直说自己再也不会做出这等偏激的事情了。
抬头时,天已微亮。
那倾流的雨水纷纷在屋檐汇成线落下来,密密的,不露半分缝隙。宋夜痕喟然一叹:“这雨竟下了整夜。”拂袖时,方才发觉自己大部分衣衫都被淋湿了,显出更深一成的颜色,贴着皮肤,有几点凉意。
他回到完颜府。
那时,雨才渐渐停了。天色又明亮了几分。他拖着满身疲倦,换下濡湿的衫子,原想好好地睡一觉,猛然想起自己仍未到红绡楼,还没有打探出华岫的消息,便立刻一个翻身从**跳下来。
又奔了红绡楼而去。
看见紫琳,看她双眼通红,牵着血丝,好像也是彻夜未眠,困倦至极。他忙问:“小姐昨日回来了吗?”
紫琳竟大哭起来:“三管家,我找了你整晚也不见你,小姐至今仍未回来!”
“她竟整夜未归!”宋夜痕倒抽一口凉气,那气流涌遍全身,似要把他整个人都冻结成冰。他在听风园和完颜松谈话时,紫琳不敢进去,怕老爷知道了小姐的恶作剧,又要责罚她;谈话结束后她再想找他,他却往红绡楼去,两个人错过了。再后来他处理张平父亲的事,府中没几个人知道,到这会儿他才回来,与紫琳碰上,紫琳也顾不得许多,将华岫设陷阱欲作弄他的事情说了,他已愁眉深锁难展,立刻便带了人往鲤月山去。
刚下过雨,整片牧场都弥漫着泥土潮湿的馨香。宋夜痕纵马狂奔,直往昨日与华岫分道扬镳的树林去。林子里悄静无声,便显得那马蹄急急,尤为躁烈,他想起他们争吵的情形,想起她气得浑身发颤,仿若昨夜风雨当中那墙根下一排孱弱的海棠,心下翻涌,也不知是怜还是怨。
忽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口凹陷的坑洞,想起紫琳说的设陷阱一事,他便骑了马过去,往下面一瞧,顿时丢开缰绳,跳下马背,单膝跪了在地,猛喊一声:“华岫——”那还是他第一次那么唐突,忘了主仆尊卑,没有喊她小姐,而是直呼其名,声音里带着莫可名状的紧张。
华岫蜷得像尺蠖一般,靠着坑壁,浑身衣裳都湿透了,紧贴着身子,还染了泥,发髻也全都散落在脑后,青丝流成瀑布,却像那被暴风卷着,难以垂直的瀑布,凌乱横飞,有的贴在面颊,后的绕在后颈。
她仿佛还有些意识,听见有人喊她,眼皮轻轻地抬了抬,努力想向上看,但力气却不够,便又垂下去。
昨日,宋夜痕走后不久,华岫本想自己回家,她被那登徒子一轻薄,又被宋夜痕兜头一骂,已是血气翻涌,直逼着脑门,心思也糊涂起来,竟然忘了自己预先设置的陷阱。那陷阱没有捕捉到计划中的猎物,却反而教猎人作茧自缚。华岫一脚踏上去,摔到坑底的时候后脑撞上突起的一块,当即便昏了过去。
那之后不久宋夜痕折返来寻她,寻不见,一时大意也没有看到地上的坑洞,她便被遗忘在那里,直到天黑以后下起雨,雨点砸在面上,她才逐渐清醒过来。她试了很多次,想爬出那两人来高的坑洞,但次次都失败了,反而摔得浑身疼。
雨越下越大,她没处可躲,淋了一夜,这会已经发起了高烧。宋夜痕将她抱回地面的时候,只觉得她浑身忽冷忽热,颤抖得就像一只被丢弃的小动物。他将她抱上马,放在身前,用牵着缰绳的手臂将她环着,她便软绵绵靠在他的怀里,青丝被风掀起,拂过他的鼻尖,他嗅到冰凉的潮湿的气味,那不是娇生惯养的她应有的气味,他的心,没来由又疼了一下。
赶回完颜府时,正巧卓玉辰也在。见华岫狼狈成那样,急忙问宋夜痕发生了何事。宋夜痕焦虑在心,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没有回答卓玉辰,只将华岫抱去红绡楼,又问身边家丁,大夫请来了没有。
家丁说已经派人去请了,应该很快便到。
宋夜痕叹了一声,擦擦额头的汗,方注意到卓玉辰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尴尬地笑了笑,道:“卓少,你来了。”卓玉辰愤懑:“难道你这会儿才注意到我?还是你的眼里只有华岫?”
宋夜痕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卓玉辰已到了华岫床边,温柔地捧起她冰凉的手,一面替她抚平微皱的眉心:“她这是怎么了?”宋夜痕惟有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说着说着便听华岫呢喃几声:“宋夜痕,我讨厌你!”
“宋夜痕,你为什么总惹我生气?你这个人,做什么都让我生气!”
断断续续的呢喃,分明是责骂,可情态却带着三分不忍,还有三分撒娇的意味。紫琳端了热水从门外进来,知道华岫发烧说胡话了,急忙将水盆放在桌上,过来赶人:“卓少爷,三管家,大夫马上便到了,我要给小姐换身干净的衣裳,请你们暂且回避。”
两个人只好都退到了走廊上。
不一会儿大夫也来了。大夫诊病,两个人又好像都想进屋去陪着,可紫琳依然不让进,还将他们挡在门外。
红绡楼静悄悄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在门外站着。卓玉辰倚着廊柱,忽然开口道:“她总是笨手笨脚的,这次竟然反伤到自己。”
宋夜痕无奈摇头:“这不正是她惯常的作风吗?”
卓玉辰轻笑:“是啊,她这个人刁蛮任性,做事不分轻重,想法也是稀奇古怪的,常常闯祸,有时候偏还笨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心念一翻,又摇头,道,“可是她却教我物有轻重人无贵贱,不可仗恃凌人,看见乞丐至少要给他三两银子,看见有人摔倒也定会扶一扶,若路边的摊档老板是年迈的老者,她便不管对方卖的东西对她来讲是否有用,都要掏钱买上一堆,心里还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