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皑如山上雪(第3页)
卓玉辰道:“她没事,在屋里歇着的。敖昆没有为难你吧?他现在人呢?你怎会拿到他的钥匙了?”连发三问,华岫却没有心思仔细回答,只催卓玉辰回屋里将顾愁烟接出来,三个人摸着夜色,又不敢点灯,一步一步极为小心,猫着腰穿过院子,轻轻地拉开门栓,门外是一片空地,月色正朦胧,照着地面反射出惨白的银光。
华岫抑不住激动,低喊了一声:“我们逃出来了!”背后却猛地传来呼应:“你们想逃到哪里去!”声音洪亮,惊起屋顶上一排栖息的雀鸟。鸟鸣声与振翅声冲破云霄,仿如巨浪拍打着岑寂的山谷。
三个人面色一僵,不用看也知道是被敖昆发现了。
华岫处在最前面,哇啦一下跳起来,大喊:“快跑啊——”第一个字刚迸出,双腿已经像两只船桨似的划动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的两个人也紧跟了她的脚步飞跑,穿越身前的空地,朝着山谷的出口狂奔而去。
此时敖昆的头疼劲已经过了,神志也清醒了,醒来看腰上不见了钥匙,又听到门外窸窣的响动,心中已猜到八分,他追出来一看,正看到华岫开了门跨出去,他一腔怒火喷薄,粗声大喝,吓得他们拔腿便跑。
他亦提起搁在门边的银斧头,紧紧追去。
苍茫的夜色,苍茫的丛林,坑坑洼洼的山路,高高低低的脚步,拼织成一道亡命狰狞的图。
华岫虽是女子,但平日闹腾惯了,手脚也还灵活,一时跳过拦路的朽木,一时猫低身子钻过岩洞,勉强也算应付得来。顾愁烟显然并不及她,跑了一阵便双腿发软,呼吸都乱了节奏。卓玉辰只得带着她。挽着她的胳膊,半拖半扶的。两个人跑得比一个人更艰难。时不时都落在后头。华岫便不断停下步子来催促他们,生怕敖昆追上来。
那山谷极小,片刻就穿过了,谷口外却是山路逶迤,丛林迷乱,时而是陡峭的山坡,时而却变成嶙峋的石梯延伸向下。他们根本辨不清方向,只知道见路就走,常常有陷进泥潭或被树根绊倒的时候,摔了便再爬起来,片刻都不敢消停。
最后是顾愁烟终于捱不住了,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晃着手,含泪抽噎:“我,我走不动了,你们先逃吧,逃出去再找人回头救我,莫要让我这包袱拖累了你们。”华岫说话直,拉起顾愁烟:“你这一趟若是被敖昆抓回去了,铁定是没命了,哪还有机会等到我们再来救你!”
顾愁烟心里也发急,可是双腿却轻得像浮云,无力再支撑腐朽的上身,无论华岫怎么拖她,她都坐在地上起不来。卓玉辰一直在环视着周围的环境,少顷他对她们轻声道:“这山林崎岖,敖昆想必也正在找路子,一时半会未必追得上来,我们在此休息片刻吧。”
华岫早已经累得不成样子,听卓玉辰这样一说,身体里面的懒虫仿佛是得到蛊惑一般,立刻便肆意侵蚀起来,她也将腿一折斜着便坐到了地上,正好身旁有一棵树,她整个人都抱上去,头抵着树干直喘气。
卓玉辰蹲下来扶着华岫的肩:“你还好吗?”
华岫憋了整夜的委屈和恐慌,却在那些险恶重重兵荒马乱的时候无法宣泄,此时稍微缓一缓,被卓玉辰这样软声一问,眼眶立刻红了:“不好。我一点都不好!我好想家里的鹅毛被石青枕,好想厨子做的玛瑙酥和东坡肉,好想听我爹骂我闯祸精捣蛋鬼,甚至好想跟那个讨厌的三管家吵架!可是我这会儿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见明日的初阳,卓玉辰,我们如果逃不掉怎么办?如果被敖昆捉回去,他把我们炸了煮了吃了,怎么办?”
说着说着,泪珠像雨点似的,哗哗往下掉。有几颗落在卓玉辰的手背上,沁凉。卓玉辰弓着身子去看华岫的脸,抬起衣袖替她拭泪:“傻姑娘,白天你抱起石头要砸敖昆的脑袋的时候,不是挺勇敢的吗,这会儿怎么又哭鼻子了?”
“你还说——”华岫抹了一把眼泪,抽噎着,“我真的是要砸他的脑袋的,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就算砸得他脑袋开花,脑浆都迸出来,我也会忍着不恶心。可是——可是我砸偏了!我只砸到他的肩膀——”
“砸——砸偏了?”
竟然是砸偏了?——华岫哭哭啼啼的,其实并没有说笑的意思,可卓玉辰却觉得她这番话配合着她此刻撅嘴撒气的表情,非常可爱又可笑,虽然是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了,他却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凝神欣赏起面前女子眉宇间的娇憨。
旁边传来几声咳嗽。
顾愁烟指着左面一块岩石:“我认得这石头,从这里再往西走一点,便是绿潭涧了。”卓玉辰温柔的眼神扫过来:“你还能走吗?”顾愁烟咬了咬牙,点头,便作势要起身,卓玉辰连忙过去扶她,她隐忍的拳头落进他的掌心,眼神轻轻一漾,似无还有地望了望他,只低头抿嘴不语。
华岫也扶着树干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便绕过那块岩石,向西去了。那时天边已经有些微柔光,鱼肚白渐渐凝起,正好为他们辨认方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清晨的山林席卷着湿土与青草的芳香,似要将紧张的气氛缓一缓。
才走了没多久,便闻到哗哗的流水声。卓玉辰记得绿潭涧里是有瀑布的,很小的一簇,从高高的山崖上悬挂下来,就像几股银色的丝线。只要出了绿潭涧,便有大路可行,届时如果运气好,兴许会遇到过往的行客,有旁人在场,敖昆定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卓玉辰醒了醒精神,笑容也有了。蒙蒙亮的天空,牵着暗色的红云朵朵,像锦缎似的铺开。
这时,华岫忽然喊了一声,踮起脚指着前方:“你们看,那里有炊烟,兴许是有人居住呢!”卓玉辰和顾愁烟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看到漠漠的林间有灰烟升起,袅袅娜娜,仿佛低舞。
他们又朝前走了几步,才看到他们原来是到了绿潭涧的上方。那条银丝瀑布,正在脚下隆隆地垂着,落进山涧底下的一汪清潭。山崖算不得高,但出涧的路只有一条,必须下到涧底才可以。
而那一方炊烟,则是从对面的山头升起的。中间正好隔着一条狭窄的绿潭涧。他们便无暇再顾及那烟,只忙着四处寻路。最后还是华岫眼尖,总算看到一簇矮树与绿萝交缠之处,遮掩了一条细细的黄泥路。
其实大概也并非真的开凿了那样一条路,许是山里的人走的次数多了,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踩出来。华岫招了招手:“你们快过来,我找到路了。”卓玉辰和顾愁烟互望一眼,给了对方一个宽慰的笑容。卓玉辰便掺着顾愁烟往路口上走。哪想走了没几步,抬头再看华岫的时候,却惊觉她的脸色已经变了,嘴微微张着,嘴唇发颤,像有话要说,他疑惑问:“华岫,你怎么了?”
华岫的手抬起来,指着卓玉辰,又像是在指着他身后的某一处。卓玉辰心头一凛,仿佛是会意了,转头一看,只见右手提着斧头的敖昆离他只有几丈远,一双阴森的眼睛,射出嚣张的鄙夷,嘴角还带着邪笑。
“你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呢?”敖昆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犹如失控的洪流,漫卷着滚滚黄沙,像柱子似的撞过来。卓玉辰急忙推了顾愁烟一把,大喊道:“你们先走!我拦着他!”说罢,捡起身旁一根碗口粗的大树枝,双手抱着,举在胸前。
“我不走——”两个女子异口同声。一前一后,彼此互看了一眼。
卓玉辰心里着急,恨不能将她们俩都绑起来扔走。可她们不走,他却没有办法。索性又扔了树枝,一把拉住顾愁烟,冲到华岫面前。华岫还在发怔,听卓玉辰催促,方才回过神来,她便让出半边身子,让顾愁烟走在最前头。
顾愁烟莲步惊颤,一脚踩在那几个脚印拼接的斜路上,清晨的雾气湿了黄土,极滑,幸而卓玉辰拉着她,否则她只怕要骨碌碌滚下去了。就在那当口,敖昆已经到了近前,手中的斧头高举起,猛然就要落下来。
华岫顿时吓得乱了章法,只觉眼中寒光熠熠,似要将她融化掉。她不知如何闪躲,却见卓玉辰赤手空拳迎上去,抱住了敖昆高举的右手,转头嘶声对她喊道:“你带少夫人先走!”华岫慌了,也不知应不应该听他吩咐,脚似要跨出去,却又似被牵绊着,迈不动。忽然听敖昆骂了一声:“不知死活的小子!”那大袖一甩,连带着卓玉辰也被他推开,正好踩到了一块松软湿滑的泥,身子一晃,便朝着下坡方向的草丛里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