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但伤知音稀(第2页)
“我素不喜幽字,看见自己不甚喜爱的东西,便会哀伤沉闷,终日郁郁难安,若姑丈可以给我安排另一处住所便甚好,若不能,可否将中间这幽字换掉?”
完颜松微略一惊,没想到香锦初来乍到,竟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但他见她可怜,一双杏眼天真柔弱,似有惊怕,他体恤她痛失双亲、寄人篱下的心情,也顾念亡妻,因而答应了改字,绮香阁便是那样来的。
事后华岫得知此事,坚决不同意,一边也责怪父亲没能保全母亲的心血,完颜松便说了一番劝慰的话,要华岫对香锦多些关爱和忍让。可华岫性子倔,不肯服输,转天便又将绮幽阁原来的那块匾拿出来,带了紫琳和三五个下人一起,硬生生要把绮香阁的新匾替换下来。
香锦自然不同意,但她却不似华岫,卷袖叉腰,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拉大了嗓门说谁敢动我娘亲的东西。她只是哭,站在门口哭,站在匾额底下哭,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哭得跟着华岫的那一帮下人都为之难受,反过来劝华岫罢手。
后来事情惊动了完颜松,完颜松大抵是觉得华岫太不顾及他的面子,他明明应允了的事情,华岫却要跟他唱对台,他便判了此事由香锦获胜,要华岫再不得提更名之事,华岫是吃了败仗了,但跟香锦之间的嫌隙也便生成。仿佛就应了人言常说的,一山不能藏二虎,华岫和香锦之间,明争暗斗,风波不断。
此时,香锦穿了一身瓷白色衣裳,坐在院中的梅树下,衣裳用银色镶边,只薄薄一层,搭着斜肩,自成一派娇媚。花笼裙覆着细腿,在琴案下铺开,依稀可见膝盖弯曲处那突兀的棱角,她是极瘦的,瘦得好像风一吹便倒。
阔袖里伸出的两条藕臂,微微起伏,与十指同舞。她似是极沉醉,并未注意到华岫的进入,时而低首,时而敛眉,缕缕愁意,都随着乐音散发。右手腕上一串琥珀的圆珠笼着,低沉却莹亮的色泽,越发衬得她肌白如瓷,也越发衬出她的纤细哀伤。
丫鬟翠莹在旁边站着,怀里还抱着一件藕荷色的大氅,她先看到华岫和紫琳进来,便低身对香锦耳语了两句,香锦便停了弹琴的动作,站起身来,让翠莹替自己披上大氅,才慢悠悠向华岫走来,柔声唤道:“华岫表姐——”
华岫懒得客套,径直问:“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曲子?”
香锦笑了笑,道:“表姐莫不是没有听出,这便是绿艳红衣曲吧?此前府里的舞姬,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顿了顿,丫鬟翠莹立刻低声提醒:“洛云翩。”她才又接着对华岫道:“嗯,是洛云翩,她自编自舞,这绿艳红衣曲倒是迷倒了不少的人,我素来喜爱那曲调,只是觉得太欢快了些,如今她不在了,我便将调子做了些修改,不知表姐觉得,我改得好还是不好?可否给我些意见呢?”
华岫心中不悦,心想,不就是懂一点音律吗,竟至于如此嚣张,嘴角微微扬起,笑道:“绿艳红衣曲之美,便在于它喜庆华丽的节奏,表妹这样一改,反倒失了它的美感,莫不是东施效颦,不伦不类呢?”
香锦嘴角一挑,道:“我本以为表姐只懂得钻研那些稀奇古怪的秘术,却不知几时也懂起音律来了?”说着,瞟了一眼身旁的翠莹,再道,“上回在家宴上,也不知是谁在问,变宫在哪里,好玩不好玩呢?”一面掩着嘴偷笑起来。
变宫是音律名词,乃是羽音与宫音之间的乐音,可是华岫却在大庭广众之下问紫琳,变宫在哪里,在京城吗,那是哪位王宫显赫住的宫殿呢,我怎么没听过,结果那问话也不知被谁听了去,当了笑话传,华岫又被完颜松好一顿教育,如今香锦再提,华岫气得慌,可是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威胁她:“你若再提此事,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香锦故作委屈:“不提便不提吧,表姐何必如此绝情?但不知,那舞姬洛云翩,我又可不可以提呢?”
华岫心中更恼,但说起洛云翩,却反倒不好发作,只能强忍着,道:“你提不提她,关我何事?”
香锦似笑似叹,道:“我本是极喜爱看她跳舞的。这府里上下,我想也没人不喜爱她的舞蹈吧,可她却偏偏离开了。也不知究竟去了哪里,真是可惜。”这话在华岫听来颇为刺耳,立刻反驳道:“我早说过,她要走要留,我是拦不住的,你无须故意在我面前提她,她逃出我完颜府,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香锦啧啧摇头:“喏喏喏,表姐也说了,是逃,这逃之一字,牵连甚广呢!说到底,她为何要逃?还不是怕了表姐你对她一再相逼,今日你到我绮香阁来,不也是因为不乐意听到我弹她的曲子,想要来警告我的吗?但表姐应当知道,我跟你一样,都是倔强之人。”
话说得决绝,丝毫也不留情面,华岫自然更是恼怒,索性大袖一挥,推倒了案上的古琴,只听噼啪一声,琴落在地上,断了弦,琴身也裂了,香锦先是被吓了一跳,再低头一看,自己心爱的古琴变成那副模样,眼眶一红,又要哭了。
翠莹急忙扶着她,安慰道:“表小姐,琴坏了可以再买,您这些天本就有些咳嗽,仔细怄坏了身子。”
翠莹想做和事佬,她本是以前在浣溪院当差的丫鬟,是当时的三管家倪泰将她安排到绮香阁来伺候香锦,华岫本觉得这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更别说翠莹这样一个大活人了,所以,她听翠莹说这几句话,颇有些维护香锦的意思,便仿佛觉得她背叛了自己这个大主子,胳膊肘向外拐,她恨恨地瞪了翠莹一眼,瞪得翠莹心里发怵,立刻噤若寒蝉,香锦见状,眼泪立刻涌出了眶子。
“表姐不喜欢,我日后不再弹绿艳红衣曲,也不再提洛云翩就是。”香锦哭哭啼啼道,“只是莫要为难下人,翠莹也是关心我。”
华岫受不得香锦虚伪的那一套,还想要发作,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破响。好像是谁打翻了花盆。在场的四个人同时循声看去,只见月洞门处,站着一个蓝衣的少年。因为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所以难免有些慌张错愕。
“好大的胆子,主子说话,你竟敢偷听!”华岫一撅嘴,一挑眉,立刻便摆出一副盛怒的样子。
可是,转瞬功夫,她却怔住了。
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当少年微微向前挪动脚步,五官身形,清晰地映入眼帘。她们都怔住了。这世间怎有如此俊朗不凡之人?
要有,也应该是在画里面吧?
他的轮廓,四肢、腰身、双肩、面颊,甚至细微到每一根发丝的弧度,都那么无可挑剔,美轮美奂。有刀削斧砍的刚毅,也不乏道骨仙风的潇洒。他整个人,就像是精良的画师用尽毕生的心血,全情投入,细细勾画,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即便他只是穿着普通的衣衫,没有任何华美的点缀,但那衣衫却因他而增色,胜过了世间任何一种名贵。
他的脚步微微迈开,满园冬色,顿时像受到了他的光华的笼罩,倏地为之一亮,梅花更艳,松柏亦是更苍翠挺拔,就连头顶那些恹恹欲睡的云朵,也振作了精神,朗朗地飘着,送来暖风和煦。
他徐徐作揖,道:“小姐,表小姐,在下是府上新来的管家,宋夜痕。”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湛然若神。